第六十七回 赵王府莽汉闹新房问月庵兄弟双配匹诗曰:有意无媒莫漫猜,张槎裴杵楚阳台。百年夫妇一朝合,宿世姻缘今世谐。
话说巩夫人正尔望阶石上撞去,却被两旁从人一齐扯祝当时恼了张英,大怒起来,骂道:“你这狗官,如此无礼!我老爷和你拚了命罢!”捏着拳头,就要打来。朱致怒喝道:“你这该死的囚徒,怎敢放肆!左右与我打死这囚徒!”两边从人答应一声,正待动手,忽见守门衙役忙来报道:“柴王同老娘娘驾到,快快迎接。”
朱致听了,吓得魂不附体,忙忙的走出头门,远远的跪着。恰好柴王与老娘娘已到,朱致接到堂上。
柴娘娘坐定,柴王亦在旁边坐下。张英即上前来,把朱致无礼之话细细禀上。
柴娘娘听了,勃然大怒!柴王道:“你这狗官,轻薄朝廷命妇,罪应斩首!”叫家将:“与我绑去砍了!”岳夫人慌忙上前道:“殿下,看老身薄面饶了他罢!”老娘娘道:“若不斩此狗官,将来何以服众?”岳夫人再三讨饶。柴王道:“姨母说情,权寄他这狗头在颈上。”朱致那里敢做声,只是叩头。柴娘娘又唱道:“你这狗官,快快的把家口搬出行去,让岳太太居祝你早晚在此小心伺候,稍有差池,决不饶你的狗命!”朱致喏喏连声,急急的将合衙人口尽行搬出去,另借别处居祝柴王、老娘娘遂同岳氏一门人众,俱搬在土官衙门安身。岳夫人又整备盘费,打发韩元帅差送来的四名家将。修书一封,备细将一路情形禀知,致谢韩元帅、梁夫人的恩德。那家将辞别了,自回京口而去。那柴王在衙中,倒也清闲无事,日日同众小爷。张英,带了家将,各处打围顽耍。
一日,众人抬了许多漳狸鹿免回来。岳夫人同着柴娘娘正在后堂闲话,只见那众小爷欣欣得意。岳夫人不觉坠下泪来,好生伤感。柴娘娘道:“小儿辈正在寻乐,贤妹为何悲伤起来?”岳夫人道:“这些小子只知憨顽作乐,全不想二哥往宁夏避难,音信全无,不知存亡死活,叫我怎不伤心!”岳霆听了,便道:“母亲何必愁烦,待孩儿前往宁夏去探个信息回来便了。”岳夫人道:“你这点小小年纪,路程遥远,倘被奸臣拿住,又起风波,如何是好!”柴王接着道:“姨母放心,三弟并无图形,谁人认得?若说怕人盘问,待侄儿给一纸护身批文与他,说是往宁夏公干,一路关津便无事了。”岳夫人道:“如此甚妙。”三公子便去收拾行李。到次日,辞别太太并柴老娘娘和众小弟兄。岳夫人吩咐:“若见了二哥,便同他到此地来,免我记念。一路须当小心!凡事忍耐,不可与人争竞。”三公子领命,拜别起身,离了云南,进了三关,望宁夏而来。尚有许多后事,暂且按下慢表。
先说太行山公道大王牛皋,打造盔甲器械,诸事齐备,发兵三千,与二公子带往云南。中军打起一面大旗,上面明写着“云南探母”四个大字。岳雷别了牛皋和众叔伯等,同了牛通、诸葛锦、欧阳从善、宗良、韩起龙、韩起凤共弟兄七人,带领了三千人马,俱是白旗白甲,离了太行山,望云南进发。牛皋又发起马牌,传檄所过地方,发给粮草。如有违令者,即领人马征剿。那些地方官,也有念那岳元帅忠义的,也有惧怕牛皋的,所以经过地方,各各应付供给。在路行了数月,并无阻拦。高镇南关不远,已是五月尽边,天气炎热,人马难行。二公子传令军士,在山下阴凉之处扎住营盘,埋锅造饭,且待明日早凉再行。
那牛通吃了午饭,坐在营中纳闷,便走出营来闲步。走上山冈,见一座茂林甚觉阴凉,就走进林中,拣一块大石头上坐着歇凉。坐了一会,不觉困倦起来,就倒身在石上睡去。这一睡不打紧,直睡到次日早上方醒,慌忙起来,抹抹眼,下山回营。谁知忘了原来的路,反往后山下来。只见山下也扎着营盘,帐房外边摆张桌子。
傍边立着几个小军,中间一个军官坐着,下面有百十个军士。那军官坐在上面点名,点到六七十名上,只听得叫一名“刘通”。那牛通错听了,只道是叫“牛通”,便大嚷起来道:“谁敢擅呼我的大名?”那军官抬头一看,见牛通光着身子,也错认是军人,大怒道:“这狗头如此放肆!”叫左右:“与我相打四十!”左右答应一声:“吓!”便来要拿牛通。牛通大怒,一拳打倒了两三个,一脚踢翻了三四双。
军官愈加忿怨,叫道:“反了,反了!”牛通便上前,向军官打来。那军官慌了,忙向后边一溜风逃走了。众军人见不是头,呐声喊,俱四散跑了。牛通见众人散去,走进帐房一看,只见帐房桌上摆着酒筵,叫道:“妙呀!我肚中正有些饥饿,那些狗头都逃走了,正好让我受用。”竟独自一个坐下,大吃大嚼。正吃得高兴,忽听得一声呐喊,一位王爷领着一二百军士,各执枪刀器械,将帐房围住,来捉拿牛通。
牛通心下惊慌,手无军器,将桌子一脚踢翻,拔下两只桌脚,舞动来敌众军。
且说岳雷营中军士,见牛通吃了饭上冈子去,一夜不回,到了天明,到口子上来,一路找寻不着。直至后山,但听得喊声震地,远远望见牛通独自一人,手持桌脚,与众军厮杀。那军士慌了,飞跑的下同回营,报知二公子。二公子大惊,忙同从兄弟带领了四五百名军士,飞奔而来,但见牛通兀自在那里交战。众弟兄一齐上前,高声大叫道:“两家俱罢手!有话说明了再处。”那王爷见来的人马众多,便各各住手。岳雷便问牛通道:“你为何在此与他们相杀?”牛通道:“我在冈子上乘凉,恍惚睡着。今早下同,错走到此。叵奈那厮在此点名,点起我的名字来,反道喧哗,要将我捆打,故此杀他娘,二兄弟来正好帮我。”众人听了,方知牛通错认了。岳雷便向那王爷问道:“不知你们是何处人马,却在此处点名?”那王爷道:“这也好笑!孤家乃潞花王赵鉴。这里是我所辖之地方。你等何人,敢来此地横行?”
岳雷连忙下礼道:“臣乃岳飞之子岳雷!臣兄不知,有犯龙驾,死罪死罪!”赵王道:“原来是岳公子!孤家久闻令尊大名,不曾识面。今幸公子到此,就请众位同孤家到敝府一叙。”
岳雷谢了,随同众人一齐来到王府银安殿上。参见已毕,赵王吩咐看坐,—一问了姓名,又问起岳元帅之事。岳雷即将父兄被奸臣陷害、家眷流到此地之事,细细说了一遍。赵王十分叹息痛恨:“秦桧如此专权误国,天下何时方得太平!”岳雷道:“方今炎天暑日,王爷何故操演人马?”赵王道:“孤家只有一女,这里镇南关总兵黑虎强要联姻,孤家不愿,故此操演人马,意欲与彼决一死战。”岳雷道:“既是不愿联姻,只消回他罢了,何故动起刀兵来?”赵王道:“公子不知,那厮倚仗他本事高强,手下兵多将勇,又结交秦桧做了内应,故敢于欺压孤家,强图郡主。今幸得众位到此,望助孤家一臂之力,不知允否?”牛通便嚷道:“不妨,不妨!在我们在此,那怕他千军万马,包你杀他个尽绝。”诸葛锦微微暗笑。岳雷道:“诸葛兄哂笑,不知计将安出?”诸葛锦道:“不知那个为媒!几时成亲?”赵王道:“那有什么人为媒!三日前,他差一军官,领了十余人,强将花红礼物丢下,说是这六月初一日,就要来迎娶。”诸葛锦道:“既如此,也不用动干戈,只消差个人去,说:‘姻缘乃是好事,门户也相当,但只有一个郡主,不忍分离,须得招赘来此,便当从命。否则宁动干戈,决难成就。’他若肯到此,只消如此如此,岂不了事?”赵王听了大喜,便整备筵席,请众弟兄到春景园饮宴。一面差官到镇南关去说亲。赵王在席上与众弟兄论文论武,直吃到日午。只见那差官同了镇南关一个千总官儿回来复命,说:“总兵听说王爷肯招做郡马,十分欢喜。赏了小官许多花红喜钱,准期于初一吉期来入赘,特同这位军官到此讨个允吉喜信。”赵三随吩咐安排酒席,款待来人,也赏了些花红钱钞,自去回复黑虎。这里众弟兄重新入席,商议招亲之事。饮至更深,辞别赵王回营。
光阴迅速,几日间,已是六月初一。岳雷等七人俱到赵王府中,将三千军士,远远四散埋伏。赵玉仍同众弟兄在后国饮酒,一面各各暗自准备。看看天色已晚,银安殿上挂灯结彩,一路金鼓乐人,直摆至头门上。少顷,忽见家将来报:“黑虎带领着千余人马,鼓乐喧天,已到门首。”赵王即着四个家将出来迎接。黑虎吩咐把人马暂扎在外,同了两员偏将直至银安殿上,参见赵玉。赵王赐坐,摆上宴来。
黑虎见殿上挂红结彩,十分齐整,喜不自胜。赵王命家将快将花红羊酒等物,同着二位将军,给赏军士。黑虎起身道:“吉时已到,请郡主出来,同拜花烛罢。”赵三道:“小女生长深闺,从未见人,不特怕羞,恐惊吓了他。今日先请进内成亲,明日再拜花烛罢!”
黑虎未及回言,早有七八个宫妆女子掌着灯,前迎后送,引至新房。黑虎进了新房,见摆列着古玩器皿,甚是齐整,好生欢喜,便问:“郡主何在?”丫环道:“郡主怕羞,早已躲在帐中。”黑虎大笑道:“既已做了夫妻,何必害羞?”叫丫环们:“暂自回避,我老爷自有制度。”众丫环呆的呆,笑的笑,俱走出房去了。
黑虎自去把房门关了,走到床边,叫道:“我的亲亲!不要害羞!”一手将帐子揭起。不期帐内飞出一个拳头来,将黑虎当胸一下,扑地一交。黑虎大叫道:“亲尚未做,怎么就打老公!”话还未绝,床上跳下一个人来,一脚将黑虎踹定,骂声:“狗头!叫你认认老婆的手段!”黑虎回转头一看,那里是什么郡主?却是个黄毛大汉。黑虎道:“你是何人?敢装郡主来侮弄我!”那人道:“老爷叫做‘金毛太岁牛通’。你晦气瞎了眼,来认我做老婆!”便兜眼一拳,两个眼珠一齐迸出。黑虎大叫:“好汉饶命!”牛通道:“你就死了,我也不饶你!”提起拳头,连打几下,那黑虎已不响了。
那黑虎带来的两员偏将,给散了众军羊酒仍回到殿上,听得里面沸反连天,拔出腰刀抢进来。韩起龙、韩起凤喝声:“那里走!”一刀一个,变做四截。宗良、欧阳从善等,一齐拿着军器杀出王府。一声号炮,四面伏兵齐起,将黑虎带来的一千人马杀了八九,逃不得几个回去报信。
赵王同众弟兄回到银安殿上,向各位称谢。命将黑虎尸首抬出去烧化了。一面给发酒肉,犒劳军兵,大排筵席,请众人饮宴。吃过几杯,赵王对诸葛锦道:“吾女若非各位拔刀相助,几乎失身于匪类!孤家意欲趁此良宵,将小女招岳公子成亲,众位以为何如?”诸葛锦道:“王爷此举,臣等尽感大恩。”二公子立起身辞道:“不可!虽则王爷恩德,但岳雷父兄之仇未报,母流化外,正在颠沛流离之际,怎敢私自不告而娶!待臣禀过母亲,方敢奏命。”赵王道:“此话亦深为有理,但是不可失信!”牛通道:“这个不妨!有臣在此为媒,不怕二兄弟赖了婚的。”赵王大喜,众人再饮到半夜,各自散去安歇。次日,众弟兄保了赵王,带领本部三千人马,直至镇南关。守关将士闻报黑虎已死,人马杀尽,即便开关迎接。赵三同了众兄弟进关住下,挑选一员将官守关,写本申奏朝廷,说是:“黑虎谋叛,今已剿除,请旨定夺。”过了一夜,赵王别了众弟兄,自回潞花王府,不提。
再说众弟兄又行了两日,来到平南关。岳雷传令三军扎下营寨,便问:“那位哥哥去讨关?”韩起龙、韩起凤道:“待愚兄去。”就带领人马,来至关前,高声叫道:“守关将士,快些报知总兵,我等太行山义士,要往云南探母,快快开关放行。”那守关将士慌忙飞报与总兵知道。那位总兵姓巴名云,生得身长力大,闻报大怒,随即披挂,提刀上马,带领三军,一声炮响,冲出关来,厉声大喝:“何方毛贼?擅敢闯关!”韩起龙拍马上前,举手一揖道:“我乃韩起龙是也!奉太行山牛大王将令,保岳公子往云南探母,望总兵开关放行!”巴云哈哈大笑道:“原来就是岳雷一党。本镇奉秦丞相钧旨,正要拿你,你今日反来纳命。也罢,你若胜得我手中这刀,就放你过去;倘你本事低微,恐难逃一死!”起龙大怒骂道:“狗奴!
小爷好言对你说,你反出恶语。不要走,看家伙罢!”举起三尖两刃刀,劈面砍来,巴云举刀迎祝二马相交,双刀并举,战有十数个回合。起龙卖个破绽,驾住巴云的刀,腰边抽出钢鞭,只一下,打中巴云背上。巴云叫声:“不好!”口吐鲜血,败进关去,把关门紧闭。
巴云回到后堂,睡在床上,疼痛不止。家将慌忙进内去报知秀琳小姐。小姐忙来看视父亲,但见昏沉几次,十分危急,忙请大医来治。正商议守关之策,军士来报:“关外贼人讨战。”
秀琳大怒,披挂上马,手抡日月双刀,带领人马出关,大骂:“无知毛贼,敢伤吾父!快来纳命!”起龙抬头一看,但见那员女将:头戴包发烂银盔,扎着斗龙抹额,雉尾分飘;身披锁子黄金甲,衬的团花战袄,绣裙飞舞。坐下一匹红鬃马,执着两柄日月刀。生得面如满月,眉似远山,眼含秋水,口若樱桃。分明是仙女下凡,却错认昭君出塞。
韩起龙看了,十分心喜,拍马上前,叫声:“女将通过名来。”小姐道:“我乃平南关总兵巴云之女巴秀琳是也!贼将何名?”起龙道:“我乃太行山牛大王部下大将韩起龙是也!你父亲已被我杀败,你乃娇柔女子,何苦来送命!快快开关,让我们过去。你若是未曾婚配,我倒要你做个夫人。”秀琳大怒,骂道:“贼将竟敢侮我!你伤我父亲一鞭,正要拿你报仇。不要走,且吃我一刀!”就抡起日月刀,飞舞砍来,韩起龙将刀架祝来来往往,战有三十余合。秀琳小姐招驾不住,勒马奔回。
谁知那马不进本关,反落荒而走,起龙拍马紧紧追来。秀琳小姐一路败下,来到一个尼庵门首,认得是问月庵,就下马叩门。尼僧开门接进,众尼便问:“小姐为何如此?”秀琳将战败之事说了一遍,又道:“师父,可将我的战马牵到后边藏了,我且躲在房内。倘那贼将追来,你们指引他进房,我在房门后一刀砍死他!”
众尼依计而行。恰好韩起龙赶到尼庵前,不见了秀琳,暗想:“必定躲在里面。”
便下马来,把马拴在树上,来叩庵门。尼僧开了门,起龙便问:“可有一位女将躲在你这庵内?”尼僧道:“有一个女将被人杀败了,躲在里面,我们不敢隐瞒。”
起龙道:“可引我进去。”尼僧将起龙引到一带五间小房内,尼僧指道:“就在这房内,小尼不敢进去。”便翻身往外。起龙见房门掩上,暗想:“他必然躲在门后,暗算我。”便把刀放下,手提钢鞭,一脚把门踢开。秀琳果在门后,飞出刀来,要砍起龙。起龙将鞭架开刀,把身一钻,反钻在秀琳背后,将秀琳双手拿住,夺去双刀,拦腰抱祝秀林叫将起来,起龙道:“天南地北,在此相遇,合是姻缘。况你我才貌相当,不必推辞。”竟将秀琳按倒在床上。秀琳力怯,那里脱得身,只得半推半就,卸甲宽衣,成全了一桩好事。正是:天南地北喜相逢,鱼水强谐乐意浓。今日牛郎逢织女,明年王母产金童。
却说韩起凤见哥哥追赶女将,也拍马追来。追到庵前,见哥哥的马拴在树上,便下马来,也将马拴在一处,走进庵来问尼僧道:“战马拴在外边,那位将军在于何处?”尼僧道:“方才在里面交战,好一会不听见声响,不知在内做些甚事。他们都是拖刀弄剑的,小尼不敢进去。”起凤听了,一直走到后边,却不见起龙。又到一间小房,觉得十分幽雅,随手把门推开,里面却坐着一个少年女子,生得十分美貌。韩起凤便走进房来,那女子看见心下惊慌,正欲开言,起凤上前一把抱祝那女子吓得面涨通红,正要声张,那起凤道:“小娘子独自一个在此,偏偏遇着我,谅必是前世姻缘。”那女子只挣得一句:“将军若要用强,宁死不从。必待妾身回家禀知父亲,明媒正娶,方得从命。”起凤道:“虽是这等说,但恐你变局,必须对天立誓,方才信你。”那女子道:“这也使得。”二人即将房门关了,两个对天立誓,结为夫妻。诗曰:孤鸾寡鹤许成双,一段姻缘自主张。不是蓝田曾种玉,怎能巫女会襄王?
韩起凤细问:“小娘子何家宅眷?到此何事?”那女子道:“妾乃前村王长者之女素娟。因母亲三周忌辰,特地到此来烧香追荐,不意遇见将军。”起凤道:“此乃前生所定也。”随挽手出房。
适值韩起龙也同了巴秀琳俱到大殿上,弟兄二人各将心事说明,商议求亲之事。
起龙即浼尼僧,到前村通知王长者,请他到此相会。王长者听知,飞跑来到问月庵中,看见女儿和那后生一同迎接,气得目瞪口呆。倒是巴秀琳上前说道:“无意相逢,合是姻缘,妾愿与他为媒。”王长者见事已如此,况见韩起凤人才出众,只得叹口气道:“是我命薄,老妻亡故,以致如此!罢,罢,罢!由你们罢!”韩起凤就拜谢了丈人,扶着素娟上马,自己步行跟随回营。巴秀琳对着起龙道:“妾身依先败进关去,将军赶来。等妾进关与父亲说明,明日招亲便了。”起龙依允。送了王长者出庵。
秀琳上马,望平南关败去,起龙在后追赶,来至关前。关上军卒见小姐败回,忙忙放下吊桥。秀琳方才过去,不意韩起龙马快,飞奔抢过吊桥,冲进关内。这里岳雷等众弟兄见起龙得了关,就一齐拥入。军士慌忙报知巴云,巴云大叫一声:“气死我也!”口中吐出鲜血,膊背疼痛,又不能起来,竟气死在床上。岳雷等得了平南关,一齐来到帅府坐定。巴云手下偏将军兵一半逃亡,一半情愿投服。岳雷命将巴云尸首安葬,秀琳大哭一常韩起龙弟兄二人就把聘定秀琳。王素娟之事说了一遍。岳雷大喜,就差人迎接王素娟进关,与巴秀琳共守平南关。
过了一夜,岳雷催兵起营,望尽南关而来。行了数日,已到尽南关前,扎下营寨。岳雷便问:“那位兄长去讨关?”牛通道:“这遭该我也去寻一个老婆了。”
岳雷道:“闻说此处总兵厉害,须要小心!”牛通答应,带领人马来至关前,大叫:“快快把这牢门开了,让爷爷们过去便罢。若道半个‘不’字,就把你们这个鸟关内杀个干净!”那守关军士忙忙的去报与总兵石山知道了。石山听了,披挂上马,手提铁叉,带领人马冲出关来。牛通看见,也不问姓名,举起泼风刀,劈面就砍,石山抡叉招架。二马跑开,刀叉齐举,叉来刀架,刀至叉迎,来来往往,战有二三十个回合。牛通性起,逼开石山手中叉,抡转一刀。石山把身子一闪,来不及,已砍伤着肩膊,负痛拨马败进关来。走进堂上坐定,叫家将:“快请夫人、小姐出来。”
不多时,夫人、小姐同出堂来相见。石山道:“我今日与贼人交战,被他砍伤肩膊。
女儿快快出去,擒拿此贼,与我报仇!”那鸾英小姐领命,披挂齐整,提抢上马,带领人马出关。三声炮响轰天,两面绣旗飘动。正是:未逢海内擒龙将,先认关中娘子军。毕竟胜负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
第六十八回 牛通智取尽南关岳霆途遇众好汉诗曰:父子精忠铁石坚,一朝骄首丧黄泉。心怀萱室遭颠沛,聚众兴师赴古滇。
话说牛通正在尽南关下叫骂讨战,忽见鸾英放炮出关。牛通抬头一看,但见马上坐着一员女将,生得:眉含薄翠,杀气横生;眼溜清波,电光直射。面似杨妃肥白,腮如飞燕霞红。玉笋纤纤,抡动梨花飞舞;金莲窄窄,跨着骏马咆哮。戴一顶螭虎凤头冠,斜插雉尾;穿一领锁子鱼鳞甲,紧束战裙。俨然是《水浒》扈三娘,赛过那《西游》罗刹女。
牛通见了,大喜道:“这是我的夫人来了!我等不是无名之辈,乃藕塘关总兵的内侄婿、太行山大王的公子,正是门当户对。不如和你结了亲,放我们到云南去,叫你父亲仍在此做总兵,岂不为美?”石鸾英大怒道:“黄毛小丑,休得胡言,照枪罢!”挺起手中枪,劈刀刺来,牛通舞刀相迎。未来往往,战不到十余合,牛通力大无穷,鸾英那里招架得住,转马败回,牛通拍刀追来。鸾英回头一看,见牛通将次赶近,暗暗的向锦袋内取出一个石元宝来,喝声:“丑汉看宝!”丢至空中。牛通叫声:“不好!”将身一闪。那石元宝落将下来,正打在牛通腰眼骨上。牛通大叫一声,伏鞍落荒而走。
鸾英勒回马头,却要追赶,这里忙了欧阳从善,抡动双斧,大喝一声:“蛮婆!
休得追我兄弟,我‘五方太岁’来也!”鸾英见势来得凶,随手在袋内又摸出一个石元宝,劈面打来。欧阳从善将斧一隔,当的一声,打在左手背上,拿不住斧,把斧丢下,转马败回本阵。宗良拍马舞棍接着,鸾英厮杀不上三四合,鸾英又勒马败回。宗良道:“别人怕你暗算,我偏不怕。”拍马追来。不道鸾英又暗暗的腰边取出一柄石如意来,丢在空中,落将下来。宗良眼快,把身子一偏,却打着坐的马脚,那马负疼一蹑,把宗良掀下马来。鸾英举枪回马刺来,岳营内韩起龙、韩起凤双马齐出,众军救了宗良回营。鸾英也不追赶,掌着得胜鼓回进关中,不表。
且说牛通被石元宝打伤,伏在鞍上落荒而走,昏迷不省人事。不道前面两个后生坐着马,后面跟着十数个家将,擎鹰牵犬,出措回来。那牛通的马跑到二人面前,那后生道:“这个人怎的在马上打瞌睡,待我要他一要。”遂将马一拦,那马一闪,将牛通跃下马来。牛通大叫一声:“痛死我也!”睁开眼睛一看,只见二人在马上大笑。牛通叫道:“你们是谁?把我推下马来。”二人道:“你是何人?往哪里去?
却在马上睡着。”牛通道:“我乃‘金毛太岁’牛通。奉父亲牛皋之令,送岳雷兄弟往云南探母。来到此间,那尽南关总兵石山,不肯放过。我与他女儿交战,被他用石元宝打伤了腰,因此败下来。”二人听了,慌忙下马扶起牛通,道:‘小弟非别,姓施名凤,父亲施全。那位兄弟姓汤名英,乃叔父汤怀之子。我二人奉母亲之命,往化外去问候岳老伯母。路过尽南关,遇见石山,强留我两个为螟蛉之子。今日幸得相遇牛兄。那石山女儿鸾英曾遇异人传授石元宝、如意打人,百发百中,难以取胜。小弟今有一计在此,不如将牛兄绑了,送进关去,只说我二人出措回来,路上遇见。解至石山跟前,我二人相助,将那厮杀了。抢了小姐,与牛兄完婚,不知可使得否?”牛通大喜道:“此计甚妙!”
施凤、汤英就将牛通绑了,回至关中,一齐来见石山道:“孩儿们出猎回来,路遇一人败下来,细细盘问,乃是贼将牛通。被孩儿拿下,候父亲发落。”石山听了大喜,吩咐将牛通推进来。两边军士答应一声,出来将牛通推至大堂。牛通立而不跪,石山大骂道:“该死的贼!今日被擒,命在顷刻,尚敢不跪么?”牛通将怪眼圆睁,黄毛倒竖,大吼一声:“你这万剐的贼!”便把绳索摈断。施凤递过泼风刀,牛通接刀赶上前来,将石山一刀杀死。两旁家将被施凤、汤英连数十数人,大喝道:“降者免死!”众人听见,一齐跪下,口称愿降。牛通奔进私衙,正遇鸾英,上前一把抱住,飞身上马,竟往本营而来。
岳二公子因众将败回,不知牛通跌伤败走何处?正在着急,忽然军士来报道:“牛将军拿了一员女将回营来了。”二公子大喜。只见牛通抱了石鸾英来,大叫道:“二兄弟!快进关去,我放了嫂嫂就来的。”二公子问了牛通底细,带领人马来至关前。只见汤英、施凤上前迎接进关,二公子与施风、汤英见过了礼。一面将石山尸首收拾安葬,盘查粮草,给赏军士。一面大排筵席,请众弟兄饮宴。
且说牛通将鸾英抱进营中,不由分说,扯去盔袍,按倒在床。鸾英左推右避,终是力怯,这一场可羞之事,怎能免得?诗曰:柔枝嫩蕊尚含苞,浪蝶初栖豆蔻梢。正是鸟声鸣吵吵,复教黄鸟试交交。
欢毕起身,石鸾英羞惭满面,低头垂泪。牛通道:“我和你既做了夫妻,自当百年偕老,何必如此!”随即整理衣裳,一同拔营,带了人马进关。来到衙门,与岳雷相见,说明已许成配匹。岳雷就差人将鸾英母女送往平南关,与巴秀琳、王素娟一同居祝不提。
却说岳雷当晚把人马在关内扎住了一夜。次日,即便催兵起身,往化外而来。
有话即长,无话即短。在路非止一日,早已到了云南。岳雷已探知母亲与柴王母子,将上官的衙门改造王府,一同居祝便将人马安顿,同了众弟兄一齐进关。到王府来,见了母亲、嫂嫂并各位兄弟,将前事细说了一遍,又引众弟兄拜见了岳太夫人。
太夫人甚喜,命拜谢了柴娘娘。柴娘娘命柴王到后堂与众人相见,就结拜做弟兄。
岳雷问道:“三弟因何不见?”岳夫人道:“我因记念你,在一月之前,打发他到宁夏来寻你了。”岳雷道:“三弟年纪幼小,路上倘有疏失,如何是好!”柴王道:“二兄弟,不须愁虑,我有护身批文与他,只说宁夏公干,路上决无人盘问的。”
岳雷听了,方才放心。当日,柴王大排筵席,与众弟兄开怀畅饮,直吃到月转花梢,各人安置。这一班小英雄自此皆在化外住下。正是:飘荡风尘阻雁鱼,幸逢骨肉共唏嘘。几番困厄劳无怨,相叙从容乐有余。
再说那三公子岳霆,一路上果然验了护身批文,并无人盘问,安安稳稳,直到宁夏。问到宗留守府中,传宣官进去通报,宗方吩咐讲进相见。三公子进内见了宗方,双膝跪下,将岳大夫人书札呈上。宗方接书,拆开观看,就用手扶起三公子,便问:“贤侄,一向令堂好么?”岳霆即将前后事情细诉了一遍。宗方道:“你哥哥并不曾来此,我因心下也十分记念,故此叫我孩儿宗良前去寻访,至今也无音信回来。前日有细作来报,说你哥哥在临安上坟,到乌镇杀了巡检,共有六七个人往云南去了!我已差人前去打听。贤侄且在我这里住几日,等打探人回来,得了实信再回去禀复令堂便了。”岳霆道:“多感老伯父盛情!但侄儿提起上坟,意欲也往临安去祭奠一番,稍尽力子之心。”宗方道:“贤侄要去上坟,乃是孝心,怎好阻挡你?但奸臣正罗网密布,如何去得!也罢,你可假装作我的孩儿,方可放心前去。”
公子应允。当日设宴款待,过了一夜。次日,宗方点了四名家将,跟三公子同上临安,嘱咐道:“路上倘有人盘问,只说是我的公子便了。”岳霆拜谢。宗方又再三嘱咐:“路上须要小心!”
三公子拜别,出街上马,四个家将骑马跟随上路。一日,来至一座山前,但见大松树下,拴着两匹马,石上坐着两位好汉。一个旁边地上插着一杆錾金枪,生得面如重枣,头戴大红包巾,身穿猩红袍,年纪不上二十岁。一个面如蓝靛,发似朱砂,膀阔腰圆,头戴蓝包巾,身穿蓝战袍,年纪二十三四光景,旁边石壁上倚着一柄开山大斧。岳霆刚走到面前,那二人把手一招,说道:“朋友!何不在此坐坐?
我们打伙同行如何?”岳霆见那二人相貌雄伟,料不是常人,便下马道:“如此甚好。”二人立起身来见礼。三个俱在石上坐定,岳霆便请问:“二位尊姓大名?今欲何往?”那红脸的道:“在下姓罗名鸿,因我生得脸红,没有髭须,那些人就起弟一个浑名,叫‘火烧灵宫’,乃湖广人氏。”那蓝脸的道:“在下姓吉名成亮,乃河南人氏。人见我生得脸青发红,多顺口儿叫我做‘红毛狮子”。今要往临安去上坟的。”岳霆道:“罗兄贵处湖广,吉兄又是河南,为何坟墓反在临安?”那二人道:“兄长有所不知,家父叫做罗延庆,吉兄令尊叫做吉青,皆是岳元帅的好友。
只因岳老伯在朱仙镇上,被奸臣秦桧连发十二道金牌,召回临安,将他父子三个害了性命。家父同了众位叔父,提兵上临安去报仇,来至长江内,岳伯父显圣,不许前去,所以众人尽皆散去。家父回家,气愤身亡。吉叔叔不知去向。今我二人奉母亲之命,往临安去上岳伯父的坟。”岳霆听了,大哭道:“原来是罗、吉二位兄长!
待小弟拜谢。”二人问道:“兄长是他家何人?”三公子道:“小弟乃岳霆是也。”
就把流到云南、奉母命往宁夏访问二哥岳雷,见过了宗叔父,今要往临安去上坟之事,细细说了一遍,道:“今日天遣相逢,实出万幸!如今同了二位哥哥前往临安,可保无事。”三人大喜,遂即撮土为香,拜为弟兄,便一路同行。
一日,来至一座大树林中,只见一个人面如火神,发似朱砂,身长体壮,手提大砍刀,立在树林前。见了岳霆等三人,便迎上前来,把手中刀摆一摆,大叫道:“快拿买路钱来!”罗鸿上前道:“你有甚么本事?擅敢要我们的买路钱?”那人道:“不用多讲,若无买路钱送爷爷,休想过去!”岳霆听了大怒,把手中枪紧一紧,劈心刺来。那人用手中大刀招架。来来往往,战有三四十个回合。罗鸿上前,把手中錾金枪架住二人的兵器,说道:“朋友,你的山寨在于何处?我们一路行来,实在肚中饥饿了,你也该留我们吃顿酒饭,再与你战。”那人道:“我那里有甚么山寨?只因要往一个地方去,身边没有了盘费,故在此收些买路钱做盘费,那有酒饭与你们吃?”吉成亮道:“你说要往那里去,且与我们说知。”那人道:“我因要往临安去,上岳元帅的坟。你们身边若有银钱,快快送些与我,省得我来动手。”
岳霆忙叫道:“好汉!你与岳家是何亲戚?要去上他的坟么?”那人道:“我就说与你听何妨!我姓王名英,绰号叫。火神’。先父王贵,乃是岳元帅的好朋友。我奉了母亲之命,到岳伯父坟上去走走。”岳霆听说,慌忙下马道:“原来是王家哥哥!小弟不知,多多得罪!”王英亦拱手问道:“兄是他家何人?”岳霆道:“小弟乃岳元帅第三子岳霆的便是。”王英道:“呀!原来就是岳家三弟,正乃天遣相逢。不知这二位高姓大名?”罗、吉二人亦下马相见,各通了姓名。家将就让了匹马,与王英坐了。
同行了数日,已到了海塘上。远远望见一个大汉,身长丈二,摇摇摆摆的走来。
吉成亮叫声:“罗哥,你看那边有个长子来了,我们将马冲他下塘去,耍他一耍。”
罗鸿道:“有理。”二人遂将马一逼,加上两鞭,跑将上去。那大汉见马冲到面前,便将双手一拦,那两匹马一齐倒退了十余步。那人就向腰边取出两柄铁锤来,摆一摆,喝声:“谁人敢来尝我铁锤!”二人见那人力能倒退双马,手中铁锤足有巴斗大,甚是心慌!那岳霆就下马来,上前一步,叫道:“老兄息怒!我们因有些急事,故此误犯虎威,真正得罪了,幸勿见怪!”那人便收了锤,说道:“你这位朋友,还有些礼数,看你面上罢了。我对你说,我如今要往临安去,代一个人报仇。他那里千军万马的地方,我尚且不惧,何况你这几个毛人?”岳霆道:“如此说来,是位好汉了!请教尊姓大名?”那人道:“我姓余名雷。因我生得脸上不清不白,人都顺口儿叫我做‘烟熏太岁’。”岳霆听了,便道:“兄长的令尊,莫非是余化龙么?”余雷道:“先父正是余化龙,朋友何以认得?”岳霆道:“小弟就是岳霆,这位是罗尼,那位是吉兄,此位是王兄,都是各位叔父之子。”余雷大喜,岳霆就招呼三弟兄下马,各各相见行礼。余雷便问:“三弟要往何处去?”岳霆将父兄被秦桧陷害,母亲流徙云南,“如今奉母命,往宁夏探望二哥。谁知二哥未曾到彼,同了好几个朋友,往临安上了坟,想是去往化外了。小弟不曾会着,所以不知实信。
如今同这三位弟兄,也要到临安去上坟。”余雷道:“伯父被奸臣害了,先父因报仇不遂,自刎而亡。我今欲到临安觑个方便,将这些奸臣刺杀,替伯父、父亲报仇。
今日幸遇三弟,正好同行。”一众大喜,遂到驿马行内,雇了一口脚力,同余雷一路而行。
行了数日,已到武林门外,拣一个素饭店歇下。吩咐家将打发了雇来的牲口,将自己的马匹牵在后边园内养了。店主人送夜膳进来,便问道:“客官们到此,想必是来看打擂台的了?”余雷问道:“我们俱是江湖上贩卖杂货的客商,却不晓得这里甚么是‘打擂台’?倒要请教请教!”那店主人言无数句,话不一席,说出那打擂台的缘故来,有分教:昭庆寺前,聚几个英雄好汉;万花楼上,显一番义魄忠魂。真教:双拳打倒擒龙汉,一脚踢翻捉虎人。毕竟后事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
第六十九回 打擂台同祭岳王坟愤冤情哭诉潮神庙诗曰:一同洒泪奠重泉,孤家荒坟衰草连。愿将冤曲森罗诉,早喋奸邪恨始蠲。
话说当时余雷问那店主人道:“我等俱是做买卖的客人,却不晓得什么是‘打擂台’。请主人与我们说说着。”那店主人道:“我这里临安郡中,有个后军都督叫做张浚他的公子张国乾,最喜欢武艺。数月前,来了两个教师,一个叫做戚光祖,一个叫做戚继祖。他弟兄两人,本是岳元帅麾下统制宫戚方的儿子。说他本事高强,张公子请了他来,学成武艺。在昭庆寺前,搭起一座大擂台,要打尽天下英雄。已经二十余日,并无敌手。客官们来得凑巧,这样盛会,也该去看看。”
那店主人指手划脚,正说得高兴,只听得小二来叫,说:“有客人来安寓,快去招接。”店主人听得,慌忙的去了。不多时,只见小二搬进行李,店主人引将三个人来,就在对门房内安顿着。听得那三人问道:“店家,这里的擂台搭在那里?”
店主人答道:“就搭在昭庆寺前,客官可是要去看么?”那三个人道:“什么看!
我们特地来与他比比手段的。”店主人道:“客官若是打得过他,倒是有官做的!”
内中一人道:“那个要什么官做!打倒了他,也叫众人笑笑。”店主人笑着自去了。
余雷道:“这三个说要去打擂台,我看他们相貌威风,必然有些本事。我们那个该去会他们一会?”岳霆道:“待小弟去。”随即走过对门房内来,把手一拱,说道:“仁兄们贵处那里?”那人道:“请坐。在下都是湖广潭州人。”岳霆又问:“各位尊姓大名?”那人道:“小弟姓伍名连,这位姓何名凤,那位姓郑名世宝,俱是好弟兄。”岳霆道:“既是潭州,有一位姓伍的,叫做伍尚志,不知可是盛族么?”伍连道:“就是先父。我兄何以认得?”岳霆道:“如此说来,你是我的表兄弟了。”伍连道:“兄是何人?”岳霆道了姓名,二人大哭起来。伍连道:“母舅、大哥被奸臣陷害,我爸爸自朱仙镇撤兵回家,终朝思念母舅,染病而亡。小弟奉母亲之命,来此祭奠娘舅一番。这何兄是何元庆叔父之子,郑兄乃郑怀叔父之子,一同到此上坟的。小弟一路上来,听说奸臣之子,搭一座擂台,要与天下英雄比武。
小弟欲借此由,要与岳伯父报仇!表兄为何到此?”岳霆将奉母命到宁夏去寻二哥不遇,也来此上坟,路上遇见罗鸿等,细说了一遍。伍连道:“诸兄既然在此,何不请来相见?”岳霆起身出房,邀了罗鸿、吉成亮、王英、余雷四人,来与伍连相见。礼毕坐定,商议去打擂台。店主人送进夜膳来,八位英雄就一同畅饮。谈至更深,众人各自安歇。
次日,吃了早饭,八个人一齐出店,看了路径。回转店中,岳霆拿出两锭银子递与店家,说道:“烦你与我买些三牲福礼,再买四个大筐篮装好,明日早间要用的。”主人家答应,收了银子,当晚整各端正。次早,众人吃了早饭,一齐上马。
先着罗鸿、吉成亮、王英带了四个家将,一应行李马匹,并四筐篮祭礼,先到栖霞岭边等候。
岳霆同着伍连、余雷、何凤、郑世宝,共是五人,去看打擂台。来到昭庆寺前,但见人山人海,果然热闹。寺门口高高的搭着一座擂台,两旁边一带帐房,都是张家虞候、家将。少停了一刻,只见张国乾扎缚得花拳绣腿,戚光祖、戚继祖两个教师在后面跟着,走上台来,两边坐定。张国乾就打了一套花拳,就去正中间坐下。
戚光祖起身,对着台下高叫道:“台下众军民听者,张公子在此识瞻天下英雄,二十余日,并没个对手,再有三日,就圆满了。你们若有本事高强的,可上台来比试。
倘能胜得公子者,张大爷即保奏,封他的官职,不要惧怕!”叫声未绝,忽然人丛里跳出一个人来,年纪三十多岁,生得豹头圆眼,叫一声:“我来也!”涌身跳上台去。张国乾立起身来问道:“你是何方人氏?快通名来!”那人道:“我乃山东有名的好汉,叫做‘翻山虎’赵武臣的便是。且来试试爷的拳看。”说罢,就一拳打来,张国乾将身一闪,劈面还一拳去。两个走了三五路,张国乾卖了破绽,将赵武臣兜屁股一脚,轱辘辘的滚下台来。看的众人喝一声采。那赵武臣满面羞惭,飞跑的去了!戚继祖哈哈大笑,向台下道:“再有人敢上台来么?”连叫数声,并无人答应。伍连方欲开口,岳霆将伍连手上捏了一把道:“哥哥且缓,让小弟上去试试看,若然打输了,哥哥再去拿个赢。”
岳霆便钻出人丛,纵身一跳,已到台上。张国乾见是个瘦小后心,不在心上,叫声:“小后生,你姓甚名谁?”岳霆道:“先比武,后通名。”张公子露出锦缎紧身蟒龙袄,摆个门户,叫做“单鞭立马势”,等着岳霆。岳霆使个“出马一枝枪”,抢进来。张国乾转个“金刚大踏步”,岳霆就回个“童子拜观音”。两个一来一往,走了十余步。张国乾性起,一个“黑虎偷心”,照着岳霆当胸打来。岳霆把身子一蹲,反钻在张国乾背后,一手扯住他左脚,一手揪住他背领,提起来望台下噗通的掼将下去。台下众人也齐齐的喝一声采。张国乾正跌得头昏眼暗,扒不起来。伍连走上去,当心口一脚,踹得口中鲜血直喷,死于地下。说时迟,那时快,戚光祖弟兄立起身来,正待来拿岳霆,岳霆已经跳下台去了。
余雷取出双锤,将擂台打倒。两边帐房内,众家将各执兵器来杀岳霆。郑世宝已将腰刀递与岳霆。五位好汉一齐动手,已杀了几个。戚光祖举刀来砍,被余雷一锤打在刀柄上,震开虎口。戚继祖一枪刺来,何凤举鞭架开枪,复一鞭打来,闪得快,削去了一只耳朵。弟兄两人见不是头路,回去又怕张俊见罪,趁着闹里,一溜风不知逃往何处去了。那五位好汉逢人便打。张公子带来的家将,俱逃回府去报信。
这些看的人见来得凶,也各自逃散!那五人飞奔来到栖霞岭下,罗鸿等三人已在等候,齐到坟前。四个家将将祭礼摆下,哭奠了一番,焚化了纸钱。将福礼摆下,吃得饱了。打发那四个家将自回宁夏去,复宗留守。八个好汉从后山寻路,同往云南一路而去。
这里张俊闻报,说是公子被人打死,戚家弟兄俱已逃散。张俊大怒,忙差两个统制官,领兵出城追赶,已不知这班人从那里去了。随即火速行文,拿捉戚家弟兄。
一面将公子尸首收拾成殓;一面申奏朝廷,缉拿凶党。且按下不表。
再说到王能、李直二人,自从那年除夜岳元帅归天之后,二人身穿孝服,口吃长斋。他说:“朝内官员皆惧秦桧,无处与岳元帅伸冤。阴间神道,正直无私,必有报应。”遂各庙烧香,虔心祷告。如此两三年,并不见有一些影响。二人又恼又恨,就变了相,逢庙便打,遇神就骂。又过了几时,一日正值八月十八,乃是涨潮之日。那钱塘观潮,原是浙江千古来的一件胜事,诗曰:子胥乘白马,天上涌潮来。雷破江门出,风吹地轴回。
孤舟凌喷薄,长笛引凄哀。欲作枚乘赋,先挥张翰杯。
王能对李直道:“如此混浊世界,奸臣得福,忠臣受殃,叩天无门,求神不应,岂不气闷死人!何不同到江边观潮,少消闷怀,何如?”李直道:“甚妙!甚妙!”
当时王、李二人出了候潮门,来至江边。
谁知这日潮不起汛,乃是暗涨,甚觉没兴,只得沿江走走。走到一座神庙,上面写着“潮神庙”三字。李直道:“我和你各庙神道都已求过,只有这潮神不曾拜过,何不与兄进去拜求拜求?”王能道:“原说是逢庙便拜,遇神即求,难道潮神就不是神道?”遂一同走进店来。细看牌位,那潮神却就是伍子背老爷。王能道:“别的神道。未受奸臣之害,你却被伯(喜否)谗害而死。后来伯(喜否)过江,你却立马显圣,自己也要报仇。难道岳爷为国为民,反被奸臣所害,你既为神,岂无灵感?难道岳家不应报仇的么?”李直也恼起来,大叫道:“这样神道留他何用,不如打碎了罢!”二人拿起砖头石块,将伍子胥老爷的神象并两边从人等尽皆打坏。
正是:
英雄无故道残灭,一腔忠义和谁说!须将疏奏达天庭,方把忠良仇恨雪。
二人道:“打得快活!这番稍出吾二人胸中之气!”两个遂出了庙门,一路行来,不觉腹中饥饿。只见临河一座酒楼,造得十分精致。有《西江月》一首为证:断送一生惟有,破除万事无过。花开如绮鸟能歌,不饮旁人笑我。愤恨凭他驱遣,忧愁赖尔消磨。杯行到手莫辞多,一觉醉乡高卧。
二人走至店中,上楼坐定。小二问道:“二位相公,还请甚客来?”王能道:“我们是看潮回来,不请甚客。有好酒好肴,只管取来,一总算钱还你。”小二应了一声,忙忙的安排酒菜,送上楼来。两个吃一回,哭一回。狂歌一回,直吃到天晚。
小二道:“可不晦气!撞着这两个痴子,这时候还不回去,哭哭笑笑的!”便上楼来问道:“二位相公,还是在城外住呢,还是要进城去的?”二人才想着是要进城的,随即下楼,取出一锭银子丢下,说道:“留在此一总算罢!”出了店门,赶至候潮门,城门早已关了。王能对着李直道:“城门已闭,不能回家。不如过了万松岭,到栖霞岭下岳元帅坟上,去过了一夜罢。”李直道:“使得。”两个乘着酒兴,一路来到岳坟,倒在草边睡去了。
那王能、李直正在睡梦之中,听得一声:“岳飞接旨!”二人忙走前观看,但见岳王父子等跪着迎接。伍王手捧玉旨开读。大略云:金阙玄穹高上玉皇帝君诏曰:赏善锄奸,乃天曹之法;阳施阴报,实地狱之常刑。兹据伍员所奏:宋相秦桧,阴通金虏,专权误国。其妻王氏,私淫兀术,奸诈助虐。寺丞万俟卨、罗汝楫求荣附恶,残害忠良。咨尔岳飞,勤劳王事,能幸能忠,一门四德已全,诚为可嘉!许尔等阴魂,各寻觅主,显灵预报。待其阳寿终时,再行勘问,着地狱官拟罪施行。王、李二生,诽谤神明,拆毁神象,本应处分;但念其忠义可嘉,姑置不究。钦哉!
岳王父子等谢恩华,伍王即将“无拘霄汉牌”交与岳爷,辞别而去。那王、李二人蓦然惊醒,想道:“方才神道所言之事,我和你进城去打听。若是岳爷果然在奸臣家中显圣,便择日重修伍王庙宇,再塑金身。”二人挨到天明,回城打听,不表。
再说秦桧自从害了岳爷之后,心下想道:“岳飞虽除,还有韩世忠、张信、刘琦、吴璘、吴玠等,皆是一党。若不早除,必有后患。”这一日,独自一个坐在万花楼上写本,欲起大狱,害尽忠良。这一本非同小可!正写之间,岳爷阴魂,同了王横、张保正到万花楼上,见秦桧写这本章,十分大怒,将秦桧一锤打倒,大骂:’“奸贼!罪恶贯盈,死期已近,尚敢谋害忠良!”秦桧看见岳爷,大叫一声:“饶命呀!”岳爷吩咐张保:“在此吵闹!我往万俟卨、罗汝楫、张俊家去显圣。”岳爷往各奸臣家,吓得那些奸臣人人许愿,个个求神,不表。
再说王氏听得丈夫在万花楼上叫喊,忙叫丫环上楼去看。那些丫环走上楼来,被张保尽皆打下,头脑跌破,大叫:“楼上有鬼!”夫人叫何立往楼上观看。何立走上楼来,张保就闪开了。何立见太师跌倒,昏迷不醒,只叫:“岳爷饶命!”何立惊慌,跪下求道:“岳爷!饶了小人的主人罢!明日在灵隐寺修斋拜仟,超度爷爷罢!”张保又往别处去了。秦桧醒转,何立扶下楼来。王氏见了,问道:“相公何故叫喊?”秦桧道:“我方才在楼上写本,被岳飞打了一锤,所以如此。”何立道:“小人上楼,见太师跌倒在地,小人许了灵隐寺修斋,太师方才醒转。”秦桧就叫何立拿二百两银子,往灵隐寺修斋拜忏,道:“明日我与夫人到寺拈香。”何立领命而去。
那王能、李直闻知此事,又打听得各奸臣家家许愿,个个惊慌!二人十分欢喜,择日与伍老爷修整庙宇,装塑神象。正是:吴吴青天不可欺,举头三尺有神知。善恶到头终有报,只争来早与来迟!不知后事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
第七十回 灵隐寺进香疯僧游戏众安桥行刺义士捐躯诗曰:从来天运总循环,报应昭彰善恶间。信是冥冥原有主,人生何必用机关?
欺君误国任专权,罪恶而今达帝天。赫濯声灵施报复,顿教遗臭万斯年!
前话休提。且说秦桧夫妻那日来到灵隐寺中进香,住持众僧迎接进寺。来到大殿上,先拜了佛。吩咐诸僧并一众家人回避了,然后嘿嘿祷告:“第一枝香,保佑自身夫妻长享富贵,百年偕老。第二枝香,保佑岳家父子早早超生,不来缠扰。第三枝香,凡有冤家,一齐消灭。”祝拜已毕,便唤住持上殿引道,同了王氏到各处随喜游玩。处处玩罢,末后到了方丈前,但见壁上有诗一首,墨迹未干。秦桧细看,只见上边写道:缚虎容易纵虎难,东窗毒计胜连环。哀哉彼妇施长舌,使我伤心肝胆寒!
秦桧吃了一惊,心中想道:“这第一句,是我与夫人在东窗下灰中所写,并无一人知觉,如何却写在此处?甚是奇怪!”便问住持:“这壁上的诗,是何人写的?”
住持道:“太师爷在此拜佛,凡有过客游僧,并不敢容留一人,想是旧时写的。”
秦桧道:“墨迹未干,岂是写久的?”住持想了想道:“是了!本寺近日来了一个疯僧,最喜东涂西抹,想必是他写的。”秦桧道:“你去叫他出来,待我问他。”
住持禀道:“这是疯僧,终日痴痴癫癫,恐怕得罪了太师爷,不当稳便。”秦桧道:“不妨!他既有病,我不计较他便了。”
住持领命,就出了方丈,来至香积厨下,叫道:“疯僧!你终日里东涂西抹,今日秦丞相见了,唤你去问哩!”疯僧道:“我正要去见他。”住持道:“须要小心,不是当要的!”疯僧也不言语,往前便走。
住持同到方丈来禀道:“疯僧唤到了。”秦桧见那疯僧垢面蓬头,鹑衣百结,口嘴歪斜,手瘸足跌,浑身污秽,便笑道:“你这僧人:蓬头不拜梁王忏,垢面何能诵佛经?受戒如来偏破戒,疯癫也不像为僧!”
疯僧听了,便道:“我面貌虽丑,心地却是善良,不似你佛口蛇心。”秦桧道:“我问你,这壁上诗句是你写的么?”疯憎道:“难道你做得,我写不得么?”秦桧道:“为何‘胆’字甚小?”疯僧道:“胆小出了家,胆大终要弄出事来。”秦桧道:“你手中拿着这扫帚何用?”疯僧道:“要他扫灭奸邪。””秦桧道:“那一只手内是什么?”疯僧道:“是个火筒。”秦桧道:“既是火筒,就该放在厨下,拿在手中做甚?”疯僧道:“这火筒节节生枝,能吹得狼烟四起,实是放他不得。”
秦桧道:“都是胡说!且问你这病几时起的?”疯僧道:“在西湖上,见了‘卖蜡丸’的时节,就得了胡言乱语的玻”王氏接口问道:“何不请个医生来医治好了?”
疯僧道:“不瞒夫人说,因在东窗下‘伤凉’,没有了‘药家附子’,所以医不得。”
王氏道:“此僧疯癫,言语支吾,问他做甚?叫他去罢!”疯僧道:“三个都被你去了,那在我一个?”秦桧道:“你有法名么?”疯僧道:“有,有,有!”
吾名叶守一,终日藏香积。不怕泄天机,是非多说出。”
秦桧与王氏二人听了,心中惊疑不定。秦桧又问疯僧:“看你这般行径,那能做诗。
实是何人做了,叫你写的?若与我说明了,我即给付度牒与你披剃何如?”疯僧道:“你替得我,我却替不得你。”秦桧道:“你既会做诗,可当面做一首来看看。”
疯憎道:“使得!将何为题?”秦桧道:“就指我为题。”命住持取纸墨笔砚过来。
疯僧道:“不用去取,我袋内自有。”一面说,一面向袋内取出来,铺在地下。秦桧便问:“这纸皱了,恐不中用?”疯僧道:“‘蜡丸’内的纸,都是这样皱的。”
就磨浓了墨,提笔写出一首诗来,递与秦桧。秦桧接来一看,上边写道:久闻丞相有良规,占擅朝纲人主危。都缘长舌私金虏,堂前燕子水难归。
闭户但谋倾宋室,塞断忠言国祚灰。贤愚千载凭公论,路上行人口似囗。
秦桧见一句句都指出他的心事,虽然甚怒,却有些疑忌,不好发作,便问:“末句诗为何不写全了。”行者道:“若见施全面,奸臣命已危。”
秦桧回头对左右道:“你们记着,若遇见叫施全者,不要管他是非,便拿来见我。”王氏道:“这疯子做的诗全然不省得,只管听他怎的?”疯僧道:“你省不得这诗,不是顺理做的,可横看去么?”秦桧果然将诗横看过去,却是“久占都堂,闭塞贤路”八个字。秦桧大怒道:“你这小秃驴,敢如此戏弄大臣!”喝叫左右:“将他推下阶去,乱棒打杀了罢!”左右答应一声,鹰拿燕雀的一般来拿疯僧。疯僧扯住案脚大叫道:“我虽然戏侮了丞相,不过无礼,并不是杀害了大臣,如何要打杀我?”那时吓得那些和尚,一个个战战兢兢。左右只顾来乱拖,却施不动。王氏轻轻的对秦桧道:“相公权倾朝野,谅这小小疯僧,怕他逃上天去?明日只消一个人,就拿来了结他的性命,此时何必如此?”秦桧会意,便叫:“放了他,以后不许如此!”叫住持:“可赏他两个馒头,叫他去罢。”住持随叫侍者取出两个馒头,递与疯僧。疯僧把馒头双手拍开,将馅都倾在地下。秦桧道:“你不吃就罢,怎么把馆都倾掉了?”疯僧道:“别人吃你馅,僧人却不吃你陷。”秦桧见疯僧句句讥刺,心中大怒。王氏便叫:“疯僧,可去西廊下吃斋,休在丞相面前乱话!”
众僧恐惧,一齐向前,把疯僧推向西廊。疯僧连叫:“慢推着!慢推着!夫人叫我西廊下去吃斋,他却要向东窗下去饲饭哩!”众增一直把疯行者推去。
秦桧命左右打道回府,众僧一齐跪送,尚都是捏着一把汗,暗暗的将疯行者看守,恐怕他逃走了,秦丞相来要人不是当耍的。
话分两头。且说施全在太行山,日夜思量与岳爷报仇。一日别了牛皋,只说私行探听。离了太行山,星夜赶到临安,悄悄到岳王坟上,哭奠了一番。打听得那日秦桧在灵隐寺修斋回来,必由众安桥经过,他便躲在桥下。那秦桧一路回来,正在疑想:“我与夫人所为之事,这疯僧为何件件皆知?好生奇怪!”看看进了钱塘门,来至众安桥,那坐下马忽然惊跳起来。秦桧忙把缰绳一勒,退后几步。施全见秦桧将近,挺起利刃,望秦桧一刀搠来。忽然手臂一阵酸麻,举手不起。两旁家将拨出腰刀,将施全砍倒,夺了施全手中之刀,一齐上前捉住,带回相府来。
列位看官,要晓得施全在百万军中打仗的一员勇将,那几个家将那里是他的对手,反被他拿住?却因岳元帅阴灵不肯叫他刺死了奸臣,坏了他一生的忠名,所以阴中扯住他的两臂,举不起手来,任他拿住,以成施全之义名也。
且说秦桧吃这一惊不小,回至府中,喘息未定,命左右押过施全来到面前,喝问道:“你是何人?擅敢大胆行刺?是何人唆使?说出来,吾便饶你。”施全大怒,骂道:“你这欺君卖国、谗害忠良的奸贼!天下人谁不欲食汝之肉,岂独我一人!
我乃堂堂丈夫,行不更名,坐不改姓,岳元帅麾下大将施全便是。今日特来将你碎尸万段,以报岳元帅之仇。不道你这奸贼命不该绝!少不得有日运退之时,看你这奸贼躲到那里去?”秦桧被施全千奸贼、万奸贼,骂得做不得声。随叫拿进大理寺狱中,明日押赴云阳市斩首。后人有诗赞之曰:烈烈轰轰士,求仁竟不难。春秋称豫让,宋代有施全。
怒气江河决,雄风星斗寒。云阳甘就戮,千古史班班。
那施全下山之后,牛皋放心不下,差下两个精细喽罗,悄悄下山打听。那日竣罗探得的实,回山报知此信。牛皋怒发如雷,即要起兵杀上临安,与施全报仇。王贵劝道:“当初岳大哥死后,阴灵尚不许我们兴兵。如今施大哥自投罗网,岂可轻动?”当时众人大哭一场,设祭望空遥拜,又痛饮了一回。王贵、张显二人悲伤过度,是夜得了一病,又不肯服药,不多几日,双双病死。牛皋又哭了一场,弄得独木不成林,无可如何,且把二人安葬,心中好不气闷!按下慢表。
且说这日秦桧退入私衙,神思恍惚,旧病复发。王夫人好生闷闷不悦。一日,王夫人对秦桧道:“前日与丞相往灵隐寺修斋,叫疯行者题诗,句句讥刺,曾说‘若见施全命必危’。这施全必然是疯僧一党,指使他来行刺的。”秦桧猛省道:“夫人所言,一些不差。”随唤何立,带领提辖家将十余人,往灵隐寺去捉拿疯行者,不许放走。
何立领命,同众人径到灵隐寺来。寻见疯行者,何立一手扯住道:“丞相令来拿你,快快前去!”疯僧笑道:“不要性急!吾一人身不满四尺,手无缚鸡之力,谅不能走脱,何用捉住?我自知前日言语触犯丞相,正待沐浴更衣,到府中来叩头请死。你众人且放手,立在房门外。待我进憎房去换了衣服,同去便了。”何立道:“也不怕你腾了云会,只要快些!”遂放疯僧进入僧房。好一会不见出来,何立疑惑:“不要他自尽了?”随同众人抢入房中,那里有什么疯僧?床底阁上,四处找寻,并无踪迹。只见桌上有一个小匣,封记上写道:“匣中之物,付秦桧收拆。”
何立无奈,只得取了小匣,同众家将等回府,将疯僧之事细细禀知。秦桧拆开,匣内却是一个柬帖。那帖上写道;偶来尘世作疯癫,说破奸邪返故园。若要问我家何处,却在东南第一山。
秦桧看罢,大怒道:“你这狗才!日前拿道悦和尚,你却卖放。今又放走了疯行者,却将这区儿来搪塞我!”叫左右将何立的母亲、妻子监禁狱中,就叫何立:“往东南第一山捉还疯行者,便饶汝罪。若捉不得疯僧,本身处斩,合家处死。”何立惊惶无措,只得诺诺连声。
次日,将天下地理图细看,在招军城东面,有东南第一山,乃是神仙所居的地方,世人如何到得?无可奈何,只得进监中哭别了母亲、妻子,起身望招军城而去!
那秦桧自斩了施全之后,终日神昏意乱,觉道脊背上隐隐疼痛。过不得几日,生出一个发背来,十分沉重。高宗传旨命太医院看治。说话的在下只有一张口,说不来两处的事。且把秦桧一边的话丢下,待慢慢的表。
如今先说那岳霆、伍连等八人自闹了擂台,祭了岳坟,从后山盘上小路。夜宿晓行,一路无话,早已到了云南。来至王府,三公子先进去通报了,然后出来迎接。
七位小英雄进府,见了柴王,各通姓名。岳霆进内见了岳夫人,把前事细细述了一遍。然后又出来,请各位少爷进来,相见岳夫人行礼。又叩见了柴老娘娘,俱道:“岳家伯母皆亏老娘娘千岁的大恩照看,方得如此。”柴娘娘道:“众位公子何出此言!我看众公子皆是孝义之人,甚为可敬,欲命小儿与列位公子结为异姓兄弟,幸勿推却!”众人齐称:“只是不敢仰攀。”柴王道:“什么说话!”即命排下香案,与众少爷一同结拜做弟兄。柴排福年长居首,以下韩起龙、韩起凤、诸葛锦、宗良、欧阳从善、牛通、汤英。施凤、罗鸿、王英、吉成亮、余雷、伍连、何凤、郑世宝、岳雷、岳霆、岳霖、岳震,共是二十位小英雄。是日结为兄弟,终日讲文习武,十分爱敬,赛过同胞。
看看到了八月十五,大排筵宴,共赏中秋。柴王道:“今日过了中秋佳节,明日我们各向山前去打围,如有拿得虎豹者,为大功;拿了榜鹿者,为次功;拿得小牲口者,为下功,罚冷酒三壶。”韩起龙道:“大哥之言,甚是有兴,我们明日就去。”当晚酒散,各自安歇。次日,众少爷各拿兵器,带领人马,向山前结下营寨,各去搜寻野兽。有诗为证:晓出凤城东,分围沙草中。红旗这日月,白马逐西风。
背手抽金箭,翻身挽角引众人齐仰望,一雁落空中。
却说四公子岳霖,一心要寻大样的走兽,把马加上一鞭,跑过两个山头。只见前面一只金钱大豹奔来,岳霖大喜,左手拈弓,右手搭箭,一箭射去,正中豹身。
那豹中了一箭,滚倒在地。岳霖飞马赶上,又是一枪,将豹搠倒。后边军士正想赶上拿回献功,不道前面来了一员苗将,后边跟着十多个苗兵,赶来大喝道:“你们休要动手!这豹是俺家追来的。”岳霖道:“胡说!我打寻了半日,方才遇着这豹,是我一箭射中,方才搠死的,怎么说是你追来的?”那苗将道:“就是你射中的,如今我要,也不怕你不把来与我。”岳霖道:“你要这豹也不难,只要赢得我手中这枪,就与了你。倘若被我搠死,只当你自己命短,不要怨我。”苗将听了大怒道:“你这个小毛虫,好生无理,先吃我一刀罢!”抡起大刀砍来。岳霖把手中抢紧一紧,架开刀,分心就刺。两个交手,不到十合,岳霖卖个破绽,拦开刀,拍马就走。
苗将在后追来。岳霖回马一枪,将苗将刺下马来;再一枪,结果了性命。那些跟来的苗兵慌忙转马飞跑,回去报信了。岳霖取着豹,慢慢的坐马回营。
走不到一二十步,忽听后面大叫道:“小毛虫不要走,我来取你的命也!”岳霖回头一看,吓得魂不附体,但见一个苗将来,生得来:面如蓝靛,眼似红灯。獠牙赛利箭,脸似青松口血盆,虬髯像铜针。身长文二,穿一副象皮锁子甲,红袍外罩;头如笆斗,戴一顶盘龙赤金盔,雉尾双分。狮蛮带腰间紧束,牛皮靴足下牢登。一丈高的红砂马,奔来如掣电;碗口粗的溜金钅党,舞动似飞云。远望去,只道是龙须虎;近前来,恰似个巨灵神。
那苗将声如霹雳,飞马赶来。岳霖心慌,回马问道:“小将何处得罪大王,如此发怒?”苗王大喝一声:‘小毛虫,你把我先锋赤利刺死,怎肯饶你!”便一钅党打来。岳霖举枪架住,觉道沉重,好不惊慌。不下三四合,被苗王拦开枪,轻舒猿臂,将岳霖勒甲绦一把擒过马去。众苗兵将赤利的尸首收拾回去。这岳霖被前王擒进苗洞而去,正是:海鳖曾欺井内蛙,大鹏展翅绕天涯。强中更有强中手,莫向人前满自夸!毕竟不知那苗王将岳霖擒进苗洞,性命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
第七十一回 苗王洞岳霖入赘东南山何立见佛诗曰:红鸾天喜已相将,不费冰人线引长。着意种花花不发,无心插柳柳成行。
话说那苗王将岳霖擒进苗洞,喝叫苗兵:“将这小毛虫绑过来!”苗兵即将岳霖绑起,推上银安殿来。苗王喝道:“你是何处来的毛虫,敢将我先锋挑死?今日被我擒来,还敢不跪么?”岳霖道:“我乃堂堂元帅之子,焉肯跪你化外苗人?要杀就杀,不必多言。”苗王道:“你父是什么元帅,就如此大样,见我王位不跪。”
岳霖道:“我父乃太子少保武昌开国公岳元帅,那个不知,谁人不晓?”苗王道:“莫不是朱仙镇上扫除金兵的岳飞么?”岳霖道:“然也。”苗王道:“你是岳元帅第几个儿子?因何到此?”公子道:“我排行第四,名唤岳霖。父亲。哥哥俱被奸臣秦桧陷害,我同母亲流徙到此。”苗王听了道:“原来就是岳元帅的公子,如此受惊了!”遂亲自下座来,放了绑,与公子见礼,坐下。苗王问道:“今尊怎么被奸臣陷害的?”公子就将在朱仙镇上十二道金牌召回、直到风波亭尽忠的事说了一遍,不觉放声大哭。苗王道:“公子,俺非别人,乃化外苗王李述甫是也。昔日在朱仙镇上,曾会过令尊,许我在皇帝面前保奏了,来到化外封王,不想被奸臣害了,令人可恼!你今既到此间,俺家只有一女,招你做个女婿罢。”吩咐左右:“将岳公子送到里面,与娘娘说知,端正今夜与公主成亲。”岳霖闻言,哀求道:“蒙大王垂爱,只是我父兄之仇未报,待小侄回去禀过母亲,再来成亲方可。”苗王道:“你们兄弟多,你只当过继与俺,省得受那奸臣之气。”岳霖再三不肯依从。
苗王不由分说,送到里面。苗后看见岳霖,十分欢喜,便对公子说道:“大王当年到朱仙镇时,我外甥黑蛮龙曾与你的哥哥结为兄弟。我外甥回来,无日不思想你父亲、哥哥,今日才得知你家遭此大变。天遣你到此,只当你父亲分了你在此罢!”
公子无奈,只得依允。暂且体提。
且说众弟兄各拿了些大小野兽,陆续回到营中。正是:获禽得兽满肩挑,猛虎逢吾命怎逃?漫说文章华国好,须知武艺卫身高!
不一时,众弟兄俱已到齐,单单不见四公子回来。正在盼望,忽见那些逃回军士,气急败坏,跑回营来报道:“不好了!四公子被一个蛮王生擒去了!”柴王大惊失色,便对弟兄道:“我们快去救他,不可迟误!”
众少爷们听了,一齐上马,飞奔来至苗洞门首,大叫道:“快快将岳家公子送出,万事全体。迟了片刻,踏平你这牢洞,寸草不留!”苗兵忙进来报知苗王。苗王道:“这一定是柴王,待我出去见他。”便坐马提锐出洞而来。众人见他生得相貌凶恶,俱各吃惊。柴王上前道:“你是何人?为何把我岳家兄弟拿了?”苗王道:“俺乃化外苗王李述甫是也。你那岳公子把我先锋赤利挑死,是我拿的!你们待怎么?”柴王道:“此乃失误,若肯放了他,我等情愿一同请罪。”苗王道:“既讲情理,且请到洞中少叙。”众弟兄就一同进了洞门。来到王府,行礼已毕,坐定,左右送上酪浆来,吃罢。苗王道:“众位是岳家何人?”众人各通姓名,说明俱是拜盟弟兄。苗王喜道:“如此说,俱是一家了。俺家向日曾在朱仙镇会过岳元帅,我外甥黑蛮龙也曾与岳大公子结拜。今难得众位在此,俺只有一女,要将四公子入赘为婿,望众位五成!”岳雷道:“极承大王美意!但我弟兄弟大仇未报,待报了大仇之后,即送兄弟来成亲便了。”苗王道:“二公子,不是这等说。你弟兄甚多,只当把令弟过继与我了。况且你们在此化外,又无亲戚,就与俺家结了这门亲,也不为过,何必推辞?若有放回乡里之日,俺家就听凭令弟同小女归宗便了。”岳雷、柴王众兄弟见苗王执意,只得应允。苗王大喜,吩咐安排酒席。
正欲上席,苗兵上来禀到:“黑王爷到了。”李大王道:“请进来。”黑蛮龙进来,见过了李述甫,又与众弟兄见过了礼。李述甫便把岳元帅被害之事,细细对黑蛮龙说了一遍。黑蛮龙听了,不觉腮边火冒,毛发尽竖,大怒道:“只因路遥,不知哥哥被奸贼陷害,不能前去相救,不由人不恼恨!”牛通道:“黑哥,你若肯去报仇,到是不妨得的。况且王爷是化外之人,不曾受过昏君的官职。若是杀进关去,百姓人等,皆感激岳伯父的恩德,总肯资助粮草的。若到了太行山,在我父亲那里起了大兵,一同杀上临安,岂不是好?”黑蛮龙听了,心中大喜,也不回言,暗地叫一个心腹苗兵,假报李王爷道:“今有摇洞,领兵前来犯界。”苗王闻报大怒,就命黑蛮龙领兵三千征剿。蛮龙别了众人,领了人马,杀进三关,与岳元帅报仇去了。
再说李述甫一边饮酒,心中想道:“外甥方才回来,怎么说就有囗洞来犯界?
事有可疑。”即差苗兵前去打听。不多时,那苗兵回来报道:“小的探得小大王带了兵马,杀进中原去了。”李大王道:“不出我之所料。”因向众弟兄说道:“俺家并无子侄,只有这个外甥。他如今杀进中原,与岳元帅报仇,路远迢迢,无人相助,倘有不虞,只好存一点忠义之名罢了。众位公子且请回,只留女婿一人在此相伴俺家,待外甥回来时,再作道理。”岳雷见黑蛮龙如此义气,只得应允,将岳霖留下,众公子辞别回去。岳霖道:“二哥回家,代我安慰母亲,料我在此无碍。”
岳雷道:“晓得!”遂别了苗王。
众人回来,见了岳夫人,将岳霖招赘之事细细说了一遍。岳夫人道:“难得苗王如此美意!我欲亲去谢亲。”柴娘娘道:“贤妹若去,愚姊奉陪。”次日,柴娘娘同岳夫人来到苗王府中,苗后出来迎接进内。岳霖同公主云蛮,出来见过礼。当下就摆酒席款待。岳夫人见了云蛮,十分相爱。到晚作别回来。岳夫人结了这门亲,常常来往,倒也颇不寂寞。按下不表。
如今且接着前回,秦桧差那何立往东南第一山去捉拿疯僧。那何立无奈,监中别了母亲、妻子,连夜望招军城一路而行。行了三四个月,逢人便问东南第一山的叶守一,并无人晓得东南第一山,也没有人得知什么叶守一。何立暗想:“若无疯憎下落,岂不连累了母亲、妻子?”好生愁闷。一日,来到一个三叉路口,又无人家,不知从哪条路去方好。正在踌躇,忽见一个先生,左手拿着课筒,右手拿扇,招牌上写着两句道:八卦推求玄妙理,六交搜尽鬼神机。何立见是个卖卜先生,便上前一把扯住道:“先生,小子正有事疑惑不决,求先生代我一卜。”那先生即在路边石上放下招牌道:“所问何事?可祷告来。”何立撮土为香,望空暗暗祷告。
祷毕,先生卜了一卦,便云:“汝问何事?”何立道:“要寻人,未知寻得着否?”
先生道:“敢是西北上往东南上去的么?”何立道:“先生真个如见!”那先生道:“此卦不好,路上巅险崎岖,快快回头,不要去罢!”何立道:“不要说巅险崎岖,就是死,也要去的。”先生道:“既是你拚得死,我就指引你去。你往中间这条路上去,不到二三十里,就是泗洲大路。若到了泗洲,就寻得着那人了。”何立说声:“有劳了!”随在身上摸出十来个钱来,谢了先生。先生拿了招牌,摇着课筒,自转弯去了。
何立依着先生指的中路,向前便走。走到申牌时分,果然到了泗洲,寻个歇店,住了一夜。次日,访来访去,访了一日,城里城外并无有个东南第一山。过了数日,并无影响,暗想:“那卖卜先生言语,全无一点应验。闻说在这里泗洲山上有一座泗圣祠,祠内神道最灵。何不去祷告一番,求他指引?”定了主意,忙忙的去买办了香烛,上山来走进庙中,到神道面前烧香点烛,默默祷告了一番。那里有什么应验?一步懒一步的走出庙门,在山前闲望,忽见一处山石嶙峋,奇峰壁立。何立走近一看,只见一块石上镌着“舍身岩”三个大字,临下一望,空空洞洞,深透不测。
何立思想道:“我半年之间历尽艰辛跋涉,并无疯僧下落,终久是死。不如跳入于此,做个了身之计。”欲待要跳,又想道:“我身何足惜,但吾母亲年纪八十有三,我若死了,妻子必难活命,何人侍奉?”不觉坐在石上,伤心痛哭起来。哭了一回,那身子甚觉困倦,竟在那石上倒身睡去。
忽有一人用手推道:“快走,快走!”何立抬头一看,却是前日遇见的那位卖卜先生。何立道:“好呀!你说到了泗洲就有下落,怎的并不见什么消息?”先生道:“你实对我说,要往何处?寻什么人?”何立道:“我奉秦太师命,往东南第一山去寻疯僧叶守一。”先生道:“你不见前面高山,不是东南第一山么?”
何立回头一看,果然见前面一座高山,喜不自胜,便慌慌的向前走去。走了一程,来到山前,但见一座大寺院,宫殿巍峨,辉煌金碧。山门前一座大牌坊,上边写着“东南第一山”五个大金字。何立暗想:“好个大所在!”正在观看,只见山门内走出一个行者来。何立上前,把手一拱,叫声:“师父,借问一声,这寺里可有个疯僧叶守一么?”那行者大喝一声:“咄!你是何等之人,擅敢称呼佛爷的宝号?好生大胆!”何立道:“小人不知,望乞恕罪!但不知这宝号是那位佛爷?”
行者笑道:“那里是‘叶守一’,乃是‘也十一’,音同字不同。‘也’字加了‘十一’,不是个‘地’字?此乃地藏王菩萨的化身宝号。”何立道:“望师父代小人禀一声,说是秦太师差家人何立求见。”那行者道:“你且在此等候,待佛爷升殿,方好与你传禀。”话犹未绝,只听得殿内钟鸣鼓响,行者道:“菩萨升殿了,待我替你禀去。”何立连声称谢。
等不多时,只见那行者走出来唤道:“何立,佛爷唤你进去。”何立慌忙走进寺中,来至大殿,跪下道:“愿佛爷圣寿无疆!”地藏王菩萨道:“何立,你到此何干?”何立道:“奉家主之命,特请菩萨赴斋。”佛爷道:“那里是请我赴斋,明明是叫你来拿我!你也不必隐瞒,那秦桧已被我拿下丰都受罪去了。”何立道:“小人出门时候,太师爷好好的在府中,怎么说已拿在此?”佛爷道:“你既不信,”叫侍者:“与我吩咐狱主冥官,带秦桧上殿与何立面对。”侍者领佛旨去了。不多时,只见狱主冥官将秦桧带到,跪下道:“求佛爷大发慈悲,我秦桧受苦不过了!”
佛爷道:“你不该叫人来拿我。”秦桧道:“没有此事。”佛爷道;‘称休胡赖。”
命侍者:“叫何立上来,与他对证。”何立上殿来,但见秦桧披枷带锁,十分痛苦,叫道:“太师爷,小人在此!”秦桧道:“何立!你体叫我太师,只叫我残害忠良的奸贼罢!你若回去,可对夫人说,我在受罪,皆因东窗事发觉,如今懊悔已迟!
他不久也要来此受罪了。”佛爷叫狱主:“带秦桧仍回地狱去罢!”狱主辞了菩萨,众鬼卒将秦桧一步一打去了。何立见了,十分不忍,禀道:“求佛爷恕了主人,何立情愿代主人受罪罢!”菩萨道:“一身做事一身当,怎么代得?但你今已到了阴司,怎能再回阳世?”何立道:“求佛爷慈悲!小人家中现有八十三岁的老母,待小人回去侍奉终年,再来受罪罢!”佛父道:“善哉!何立倒有一点孝心,可敬,可敬!”佛爷随命侍者:“领何立还阳去。”
何立叩头谢了。随着侍者出了山门,一路而行,却不是前番来的路了,但见阴风惨惨,黑雾漫漫。来至一个村中,俱是恶狗,形如狼虎一般。又有一班鬼卒,押着罪犯经过,那狗上前乱咬,也有咬去手的,也有咬出肚肠的。何立吓得心惊胆颤,紧紧跟着侍者,过了恶狗村。又到一处,两边俱是高山,山上石峰尖耸,犹如刀剑一般。山下牛头马面,将鬼犯一个个丢上山去,也有丢在峰上搠破肚肠的,也有打破头的,鲜血淋漓,好不惨伤!才过得刀山地狱,前面却是奈何桥。何立到了桥边,望河内一看,好怕人呀!河内许多鬼犯尽是赤身露体,许多毒蛇盘绕着,也有咬破天灵盖的,也有啄去眼珠的。又看那桥,那里是什么桥,不过是横着一根木头。何立道:“师父!这一根木头如何走得过去!若是跌将下去,你看这些恶物,不是要处!”侍者道:“不妨,你只闭着眼睛,包你过去!”何立魂胆俱丧,只得把两只眼睛紧紧闭着,两手扯住侍者衣服,大着胆走。过了奈何桥,却是一派荒郊旷野,黄沙扑面,鬼哭神号。何立战兢兢的问侍者道:“师父!这是什么地方?这等凄惨!”
侍者道:“前面就是鬼门关,右首就是枉死城。大凡鬼犯进了枉死城,就难转人身了。”说话之间,已到了鬼门关。那城门下抢出几个狰狞恶鬼,上前拦住,喝道:“往那里走?”侍者道:“佛爷念他孝义,命我送他回阳,休得拦阻!”众鬼道:“不敢,不敢!既是佛爷法旨,就请过关。”何立过了鬼门关,望见一座高台,何立问道:“师父,这是那里?”侍者道:“就是望乡台了。”不一时来到台前,何立道:“小人上去望一望,不知可否?”侍者道:“待我同你上去。”两人上了台,何立一望,果然临安城市,皆在目前。侍者道:“你既见家乡,如何还不回去?”
将他背上一推。何立大叫一声,一交跌下台来,猛然惊醒,却原来在舍身岩,好一场大恶梦!
何立定了神,细想梦中之事,十分诧异:“方才明明的见了地藏王菩萨,已将丞相拘入丰都。又亲见多少地狱之苦,分明是神道指引。不如谢了神道回去,回复太师爷。”随即再进店来,拜谢了泗洲大圣。下山回寓,歇了一夜。次日,算还了饭钱,起身赶回临安。在路非止一日,已到了家乡。进相府来见秦桧,秦桧发背沉重,睡在书房内床上,时时发昏,叫痛不绝!何立来到书房中跪下,秦桧开眼见了何立,便道:“何立,你回来了么?疯僧之事,我已尽知,也不必说了。你的家小,我已放了。你快回去,安慰你母亲、妻子罢!”
何立叩头辞谢了秦桧,出了相府。回到家中,相见了母亲、妻子,大哭一常再去备办香纸,拜谢祖宗,从此存心行善。何立母亲直活到九十九岁,无病而终,何立尽心祭葬。夫妻二人又无子女,双双出家修行。闻得何立后来坐化平江府玄妙观中,即是如今的蓑衣真人,未知确否?有诗曰:冤山仇海两何凭,百岁风前短焰灯。今日早知冤有报,从前何苦枉劳心?未知后事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
第七十二回 黑蛮龙提兵祭岳坟秦丞相嚼舌归阴府诗曰:一啸江河尽倒流,青霜片片落吴钩。直捣中原非叛逆,雄心誓斩逆臣头。
上回何立之事,已经交代。如今要说那黑蛮龙在苗王李述甫面前,假说征剿囗洞,领兵杀过三关。一路移文,说是要拿秦桧,与岳元帅报仇。故此在路并无阻挡,反各馈送粮草。
那些地方官飞本进京。张竣万俟卨、罗汝楫看了本章大惊,一同来见秦桧。
到了相府,直至书房,只见秦桧发背沉重,卧床不起。三人将黑蛮龙杀进三关与岳家报仇,声言要朝廷献出太师方才回兵,“今告急本章雪片一般,小官们不敢轻自奏闻,故特来请命。”秦桧听了,大叫一声,背疮迸裂,昏迷无语。
三人见秦桧这般光景,只得辞回商议:黑蛮龙十分凶狠,料难取胜。且假传圣旨,差官往云南去,将罪名都推在岳夫人身上,叫他写书撤回苗兵,他自然听允。
一面吩咐地方官紧守关隘,添兵设备,以防攻击。
次日,进朝启奏:“秦丞相病在危笃,请旨另册宰辅,以理朝政。”高宗闻奏,即传旨摆驾亲往相府看问。那秦桧过继的儿子秦熹,忙同着王氏夫人,一齐出府接驾。高宗来至书房,直至床前坐下,但见秦桧睡在床上,昏迷不醒。秦熹叫声:“大人!圣驾在此。”秦桧微微眼开眼来,手足不能动,带喘道:“何劳圣驾亲临!
赦臣万死!臣因罪孽深重,致受阴愆,愿陛下善保龙体。臣被岳飞索命,击了一锤,背脊疼痛,料不能再瞻天颜也!”言毕,又发昏晕去。高宗命太医用心调治,朝事暂着万俟卨、罗汝楫协办。遂传旨摆驾回宫,不表。
再说黑蛮龙一路杀来,势如破竹,遇州得州,逢县得县,一径杀到临安范村地方。但见:盔甲鲜明如绣簇,喊声威震着山崩。天王乘势离宫阙,下界凡夫孰敢凌?
张俊闻报,急命总兵王武领兵五千,出城擒拿洞蛮。王武得令,即带了人马,来到范村,安下营寨。
黑蛮龙提锤出马,直至营前喊叫道:“宋朝将官,晓事的快把秦桧献出,万事全休。稍有迟延,杀进城来,将你们那昏君一齐了命!”军士慌忙报知王武。王武随即提刀上马,出营大喝道:“你等洞蛮,为何不遵王化,擅敢兴兵,来犯天朝?
罪在不赦!本帅特来拿你,碎尸万段。”黑蛮龙大怒,骂声:“你这班奸党逆贼,快快把秦桧首恶献出,饶你这班助奸为恶的多活几天。不然,杀进来,玉石不分,那时鸡犬不留,休要后悔!”王武大怒,喝声:“洞蛮,休得胡说!看刀罢!”便一刀砍来,黑蛮龙把锤枭开刀,还一锤打来。两马相交,刀锤并举。战不上五六个回合,这黑蛮龙的锤十分沉重,王武那里是他的对手,招架不住,着了忙,早被黑蛮龙一锤打个正着,头颅粉碎,死于马下。黑蛮龙招呼人马,冲将过来。王武的五千人马自相践踏,伤了一半。那些败残兵马,逃进城去了。黑蛮龙引兵至栖霞岭下寨。随命军士备下祭礼,亲到岳王坟上哭祭了一番。
次日,那张俊自己带领人马出城,来到净慈寺前,安下营寨。两旁道路,皆把石车塞断。张俊与御前总兵吴伦、陈琦、王得胜、李必显四人商议道:“那洞蛮十分骁勇,只可智取,不可力敌。”王得胜道:“小将有一计在此,今夜可将桌子数百张,四足朝天,放在湖内。将草人绑于桌脚之上,各执火球。元帅带领人马,乘着竹排,将桌子放过湖去。小将前去劫营寨,那厮决来迎战。小将弓怕到河边,黑夜之中不知水旱,决然跌下水去,那时擒之易如反掌也。”张俊大喜道:“妙计,妙计!”遂暗暗吩咐军士,依计而行。
待至天晚,领了人马,来到黑蛮龙营前呐喊。那黑蛮龙正在睡梦之中,听得有人来劫营,慌忙披挂,提锤上马,冲出营门。王得胜看见黑蛮龙出营,连忙带转马头便走,走到湖边。往别条小路上去了。黑蛮龙追至湖边,不见了王得胜,但见湖内有人手执灯球。因黑夜里看不明白,便将双膝一催,拍马往湖内追来,扑通的一声响,跌下水去。张俊在对岸见黑蛮龙跌入水中,心中大喜,众军士一齐呐喊,用挠钩把黑蛮龙搭起,将绳索绑了。命总兵张坤带领了三百人马,连两柄铁锤与坐骑,由六条桥解进城来。
正行之间,只见前面来了一将,白马银枪,拍马上来,一枪把张坤刺死,放了黑蛮龙,将那些护送人马尽皆杀散。黑蛮龙道:“将军尊姓大名?多蒙救俺的性命!”
那将答道:“小弟姓韩名彦直,家父乃大元帅韩世忠。因岳元帅父子被害,心中气闷,不愿为官,隐居于此。今闻将军起兵与岳元帅报仇,大快人心。今晚闻将军与张俊交兵,家父恐将军被奸贼暗算,特着小弟来探听消息,不想正遇将军。”黑蛮龙道:“小弟多蒙将军救了性命,如不嫌化外之人,愿与结为兄弟。”韩彦直听了大喜,二人就在六条桥上,撮土为香,拜为兄弟。”黑蛮龙年长韩彦直两岁,遂为兄长。彦直道:“哥哥!小弟要告别了。若再迟延,恐奸臣知觉,深为不便。”黑蛮龙道:“贤弟若得空闲,可到化外来见见愚兄一面。”二人依依,不忍分手而别。
彦直仍回家中,黑蛮龙仍旧到湖边下寨。
次日,领了人马,直至城门下讨战。军士报与张俊,张俊好生烦闷:“好好的已擒住了,又被他走脱!”遂与众将等商议道:“黑蛮龙骁勇难挡,不如用缓兵之计,只说朝廷有病,俟圣体少安,便送出奸人,与他报仇。目下先送粮草与他犒劳三军,彼必停兵。待云南消息一到,必然回兵,那时再调人马拿他。”商议定妥,就上城说与蛮龙。蛮龙道:“也罢,限你十日之内,将奸臣献出。若再迟延,便杀进城来,休想要活一个!”随命军士,仍旧退回栖霞岭下安营。这里张俊一面端正粮草犒赏之物,差人送到黑蛮龙营中;一面发文书去调各处人马,火速勤王。
不意那云南岳老夫人接到朝廷旨意,知道黑蛮龙兵犯临安,忙令岳雷写书一封,即命张英星夜兼程,来到临安,直至黑蛮龙营内。蛮龙接进寨中,取书开看,上写道:大宋罪妇岳李氏,致书于黑蛮龙将军麾下:先夫遭罹国典,老妇待罪云南。倘奸邪有败露之日,必子孙有冤白之年。今将军虽具雄心义胆,但奋一愤之私,兴兵犯阙,朝廷震惊,本意为岳氏报仇雪恨,实坏我夫子一生忠义之名。故特差张英捧呈尺素,乞鉴我心!望即星夜班师回国,勿累老妇万世骂名,实有望焉!蛮龙看毕,不觉感愤皆集,垂泪对张英道:“小弟自进三关,一路百姓无不为岳老伯悲惜。今岳伯母又坚持忠义之心,要小弟回兵。但是便宜了这奸贼,实不甘心!”张英道:“昔日牛将军等,亦为岳太老爷兴兵报仇。兵至长江,岳太老爷显圣作浪,不许渡江。可见他一生忠义,决不肯坏了名节。那奸臣罪恶满盈,少不得有报应之日,我与你只看他后来结果罢了!”黑蛮龙无奈,吩咐军士整备丰盛祭礼,同了张英到坟上再哭奠了一番,化了纸钱。回转营中,安歇了一夜。次日,拨寨起程,自回化外。
正是:
满腔义愤兴师旅,一封尺素便回兵。
却说张俊已得了下书人回报,又见探子来报:“洞蛮已拔寨退兵去了。”才放下了心。遂进朝来假奏:“微臣杀退洞蛮,追赶不着,已逃窜远去,特此奏闻。”
高宗大喜,加封张俊为镇远大都督,赏赐黄金彩缎。随征将士,各皆升赏。张俊谢恩出朝,一直来到相府,看候秦桧。秦烹接进书房。张俊到床前,见秦桧面色黄瘦,牙根紧咬,十分危笃,便问:“太师病体如何?连日曾服药否?”秦熹答道:“太医进药,总无效验。推日夜呼喊疼痛,不时昏晕,谅不济事的了!”张俊轻轻叫声:“太师,保重贵体!黑蛮龙已被小弟杀退,特来报知。”秦桧睁开双眼,见了张俊,大叫一声:“岳爷饶命吓!”张俊看见这般光景,心下疑惑,只得别去。
秦熹送出府门,复身转来,方至书房门口,但听得里边有铁索之声。慌忙走进到床前来看,但见秦桧看了秦熹,把头摇了两摇,分明要对秦熹说什么话,却是说不出来。霎时把舌头吐将出来,咬得粉碎,呕血不止而死!诗曰:宋祖明良享太平,高宗南渡起胡尘。奸邪幸进忠贤退,报国将军枉用兵!
排斥朝臣居别墅,暗通金虏误苍生。请看临死神人击,咬舌谁怜痛楚声!
当时秦熹哭了一常一面打点丧事,一面写本入朝奏闻。这正是:运乖金失色,时退玉无光。不知后事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
第七十三回 胡梦蝶醉后吟诗游地狱金兀术三曹对案再兴兵诗曰:石火电光俱是梦,蛮争触斗总无常。达人识破因缘事,月自明兮鹤自翔。
说话的常言道得好:“死的是死,活的是活。”上回秦桧既死,且丢过一边。
却说那临安城内,有一个读书秀才,姓胡名迪,字梦蝶,为人正直倜傥。自从那年腊月岁底,岳爷归天之后,心中十分愤恨,常常自言自语,说道:“天地有私,鬼神不公!”手头遇着些纸头,也只写这两句,已有几年。一日,闻听得黑蛮龙领兵杀到临安与岳爷报仇,已到范村地方了,声声要送出奸臣即便回兵,不然就要杀进城来了。胡迪听了此信,好不欢喜,便道:“这才是快心之事!”就叫家人出去打听。
次日,家人来报说:“王武被黑蛮龙打死,苗兵已到栖霞岭扎营,张俊自领兵出城了。”胡迪一发欢喜:“但愿得张俊也死苗人之手,也除了一个奸臣!”自此时时刻刻叫家人出去打听,已知朝廷惊恐,馈送犒军钱粮,许他十日内送出秦桧,喜得挝耳搔腮。那日叫书童去整备美酒,独自个在小轩独酌,专等消息,吃了又吃。
吃到黄昏时分,已经酣了,忽见家人来报说:“黑蛮龙被张俊杀败,逃回化外去了。
朝廷今日加封张元帅官爵,十分荣耀。”胡迪听了此信,按不住心头火起,拍案大怒,取过一张黄纸,提起笔来写道:长脚奸臣长舌妻,忍将忠孝苦诛夷。天曹默默缘无报,地府冥冥定有私!
黄阁主和千载恨,青衣行酒两君悲。愚生若得阎罗做,定剥奸臣万劫皮!
写罢,读了一遍,就在这灯下烧了,恨声不绝,又将酒吃了一会。朦朦胧胧,忽见桌子底下走出两个皂衣鬼吏来,道:“王爷唤你,快随我去。”胡迪道:“那个王爷?是什么人?为何唤我?”二人道:“不必多问,到那里你就晓得。”胡迪随着二人便走。那书童送进饭来,见主人已死在椅上,忙去报知主母。主母大惊,三脚两步跑入书房,见丈夫果然死在椅上,摸他心口,尚是微温,便扶到床上放下。
合家啼哭,整备后事,不提。
且说那胡梦蝶跟了二人,行走了十余里,皆是一片荒郊野地,烟雨霏霏,好象深秋时候。来到一所城郭,也有居民往来贸易。入到城内,也象市廛一样。一直到一殿宇,朱门高敞,上边写着“灵耀之府”,门外立着牛头马面,手执钢叉铁锤守着。胡迪心慌!那皂衣吏着一个伴着胡迪,进去禀报。
少顷,那皂衣吏走出来道:“阎君唤你进去!”胡迪吓得手足无措,只得跟着两个来到殿廷。但见殿上坐着一位大王,衮衣冕旒,好象庙中塑的神像一样。左右立着神吏六人,绿袍皂带,高幞广履,各各手执文簿。阶下立着五十余人,俱是狰狞恶相,赤发獠牙,好不怕人!胡迪在阶下叩头跪下。阎王怒道:“你乃读书士子,自该敬天礼地,为何反怨恨天地,诽谤鬼神?”胡迪道:“小子虽后进之流,早习先圣之道,安贫循理,何敢怨天恨地,诽谤鬼神?”阎王道:“你常言:‘天地有私,鬼神不公。’那‘天曾默默缘无报,地府冥冥定有私’之句,是那个做的?”
胡迪听了,方才醒悟酒后之诗,便拜道:“贱子见岳公为国为民,一旦被奸臣残害,沉冤不雪,那奸臣反得安享富贵。一时酒后感忿,望大王宽者!”阎王道:“汝好议论古今之人臧否,我今令你写一供状上来,若写得有理,便放你还阳,与妻孥完聚。倘词意舛误,定押你到刀山地狱中受苦!”命鬼吏:“将纸笔给与胡迪,好生供来。”胡迪唯唯叩头,提起笔来,一挥而就。鬼吏将供呈上。阎王细看,只见上边写着:伏以混沌未分,亦无生而无死;阴阳既判,方有鬼而有神。
为桑门传因果之经,知地狱设轮回之报。善者福,恶者祸,理所当然;直之升,屈之沉,亦非谬矣。盖贤愚之异类,若幽显之殊途。是以不得其平则鸣,匪沽名而钓誉。敢忘非法不道之戒,致罹罪以招愆?出于自然,本乎天性。窃念某,幼读父书,早有功名之志;长承师训,惭无经纬之才。非惟弄月管之毫,拟欲插天门之翼。每夙兴而夜寐,常穷理以修身。读孔圣之微言,思举直而错枉;观珪之确论,欲激浊以扬清。立忠贞愿效松筠,肯衰老甘同蒲柳!天高地厚,知半世之行藏;日居月诸,见一心之妙用。惟尊贤而似宝,第见恶以如仇。闻岳飞父子之冤,欲追求而死净;睹秦桧夫妻之恶,更愿得而生吞。因东窗赞擒虎之言,致北狩失回銮之望。伤忠臣之被害,恨贼子以全终。天道何知,鬼神安在?俾奸回生于有幸,令贤哲死于无辜。侮鬼谤神,岂比滑稽之士;好贤恶佞,实非迂阔之儒。是皆至正之心,焉有偏私之意?饮三杯之狂药,赋八句之鄙吟。虽冒天聪,诚为小过。斯言至矣,惟神鉴之!
阎王看罢,笑道:“这腐儒还是这等倔强!虽然好善恶恶,人人如此。但‘若得阎罗做’这一句,其毁辱甚焉,汝若做了阎罗,将我置于何地?”胡迪道:“昔日韩擒虎云:‘生为上柱国,死作阎罗王。’又寇莱公、江丞相亦尝有此言,明载简册,班班可考。这等说起来,那阎罗王皆是世间正人君子所为。贱子虽不敢比着韩、寇、江三公之万一,但是那公正之心,颇有三公之毫末。”阎王道:“若然,冥王有代,那旧的如何?”胡迪道:“新者既临,旧者必生人世,去做王公大人矣!”阎王对左右曰:“此人所言,深有玄理。但是这等狂生,若不令他见之,恐终不信善恶之报,看得幽明之道如若风声月影,无所忌惮矣!”即叫绿衣吏取过一白柬来,写道:“右仰普掠地狱冥官,即带领此儒生遍观众狱报应,毋得违误!”那绿衣吏领命,就引了胡迪下西廊。
过了殿后三里许,但见白石墙高数仞,以铁为门,上边写着“普掠之狱”。把门叩动,忽然夜叉突出,来抢胡迪。那绿衣吏喝曰:“此儒生也,无罪到此,是阎君令他遍视善恶之报。”将白柬与他看了。夜叉谢道:‘哦们只道是罪鬼,不知是儒生,幸勿见怪!”那绿衣吏便引胡迪进内。但见其中阔有五十余里,日光惨淡,冷气萧森。四边门牌皆写着名额:东曰“风雷之狱”,南曰“火车之狱”,西曰“金刚之狱”,北曰“冷溟之狱”。男女披枷带锁,约有千百余人。
又到了一小门,窥见男子二十余人,皆披发赤体,以巨钉钉其手足于铁床之上,项荷铁枷,遍体有刀杖之痕,脓血腥秽,不可逼视。绿衣吏指着下边一人,对胡迪道:“这个就是秦桧也,已先拿到此。这万俟卨、张俊等,不日受了阳间果报,亦来受此罪孽。”又指着数人说:“这是章惇,这是蔡京父子,这是王黼、朱(面力)、耿南仲、吴升、莫俦、范璟等一班,但是奸恶之徒,在此受罪。方才阎君遣我施阴刑,令君观之。”即呼鬼卒三十余人,驱秦桧等到“风雷之狱”,缚于铜柱。一鬼卒以鞭扣其环,但见风刀乱至,绕刺其身,桧等体如筛底。不一会,雷震一声,击其身如齑粉,血流满地。少顷,恶风盘旋,吹其骨肉,复为人形。绿衣吏对胡迪道:“此震击者,阴雷也;吹者,阴风也。”又叫狱卒驱至“金刚之狱”,缚桧等于铁床之上。牛头鬼唿哨一声,只见黑风滚滚,飞戈攒簇其身,痛苦非常,血流满地。
牛头复哨一声,黑风乃止,风砂亦息。又驱至“火车之狱”。夜叉以铁挝驱桧等登车,以巨扇一搧,那火车如飞旋转,烈焰大作,顷刻皆为煨烬。狱车以水洒之,复变人形。又呼狱卒驱桧等至“冷溟之狱”。见夜叉以长矛贯桧等沉于寒水中,举刀乱砍,骨肉皆碎。少刻以铁钩钩出,仍复驱于旧所,以铁钉钉手足于钢柱,用滚油浇之。饥则食以铁丸,渴则饮以铜汁。
绿衣吏对胡迪道:“此辈奸臣,凡三日则遍历诸狱,受诸苦楚。三年之后变为牛羊猪犬,生于凡世,使人烹剥食肉。秦桧之妻王氏,即日亦要拿到此间来受罪,三年之后变作母猪,替人生育小猪,到后来仍不免刀头之苦。今此众已为畜类五十余世。”胡迪问道:“其罪何时可止?”绿衣吏道:“历万劫而无已,岂有底止!”
一面说,又引至西垣一小门,题曰“奸回之狱”。但见披枷带锁百余人,满身披着刀刃,浑类兽形。胡迪道:“此等何人?”绿衣吏道:“乃是历代将相、奸回党恶,欺君罔上,误国害民,每三日亦与秦桧等同受其刑。三年后变为畜类,与秦桧一样也。”
又至南一小门,题曰“不忠内臣之狱”。内有牝牛数百,皆以铁索贯鼻,系于铁柱,四围以火炙之。胡迪道:“牛乃畜类也,有何罪过,以致如此?”绿衣吏道:“书生不必问,你且看。”即呼狱卒以巨扇煽火,须臾烈焰冲天,牛皆疼痛难熬,哮吼踯躅,皮肉腐烂。大震一声,忽然皮绽,裂出人形,俱无须髯。绿衣吏呼夜叉掷于铁锅内汤中烹之,已而皮肉融液,惟存白骨。再以冷水沃之,仍复人形。绿衣吏曰:“此等皆是历代宦官:汉朝的十常侍,唐朝的李辅国、仇士良、王守澄、田令孜,宋朝的阎文应、童贯等。俱是向时长养禁中,锦衣玉食,欺罔人主,残害忠良,浊乱海内。今受此报应,万劫不复!”
再至东壁,有男女千数,皆赤身跣足,或烹剥剖心,或锉烧舂磨,哀痛之声,呼号不绝。绿衣吏道:“此等皆在生为官为吏,贪污虐民,不孝不忠,悖负君亲,奸淫滥赂,为盗为贼,皆受此报!”胡迪大喜,叹曰:“今日始出我不平之气也!”
绿衣吏仍领胡迪回至灵耀殿。阎王问道:“狂生所见何如?”胡迪叩头谢恩道:“可谓天地无私,鬼神明察也!”阎王便道:“汝今既见,心已坦然。可再作一判文,以枭秦桧父子夫妇之过。”胡迪领命,遂提笔写出一判曰:尝谓轩辕得六相以助理万机,则神明应至;尧舜有五臣以揆持百事,而内外平成。苟非怀经天纬地之才,曷敢受调鼎持衡之任?今照奸臣秦桧,斗筲之器,闾阎小人。獐头鼠目,忖主意以逢迎;羊质虎皮,阿邪情而谄谀。岂有论道经邦之志,全无拯危扶溺之心。久占都堂,闭塞贤路。伤残犹剽掠之徒,负鄙胜穿窬之盗。既忝职居宰辅,而叨任处公台。惟知黄阁之荣华,罔竭赤心于左右。欺君罔上,擅行予夺之权;嫉善妒能,专起窜诛之典。奸宄逾宜于莽、操,凶顽龙胜斯、高。复以枭獍为心,蛇蝎成性。忠臣义士,尽陷罗网之中;贼子乱臣,咸置庙廊之上。视本朝如敝履,通敌国若宗亲。奸心迷暗,受诡胡兀术之私盟;凶行荒残,害贤将岳飞之正命。悍妻王氏,不言隐豹,而言放虎之难;愚子秦熹,只顾贪狼,不顾回銮之幸。一家同情而秽恶,万民共怒以含冤。虽侥幸免乎阳诛,其孽报还教阴受。数其罪状,书千张茧纸,不能尽其详;究其愆尤,历万劫畜生,不足蔽其恶!合行榜示,幽显成知。
胡迪写完呈上。阎王看了赞道:“这生果然狂直。”胡迪禀道:“奸臣报应,生员已经目击。但岳侯如此忠义被陷,不知此时在于何所?”阎王道:“只因狂生不知果报,故特令汝遍历地狱。已邀请岳侯、兀术之魂,到此三曹对案。”
不一时,但见岳老爷随着岳云、张宪,又有一位番邦王子到来。阎王下殿迎接,接至殿上行礼,分宾主坐下。胡迪战战兢兢,不敢仰视,但见阎王道:“兹因狂生不知果报,妄云:‘天地有私,鬼神不公!’即岳公、太子,犹未明前后诸因,故特请诸公到此三曹对案,以明天地鬼神秉公无私,但有报应轻重远近之别耳。”遂将前事细细说了一遍。又云:“岳公子、张将军,亦系雷府星官应运下凡,不日亦有玉旨,加封归位矣。”说完了,就命鬼卒:“往丰都带秦桧出来!”不一时,秦桧披枷带锁,跪在殿前。阎君喝令牛头马面重打二十铜棍,打得鲜血淋漓,仍令押入地狱。阎王道:“请元帅、太子,各回本府。胡迪虽狂妄无知,姑念劲义正直,如今果报已明,加寿一纪,放他回阳去罢!”当时岳王父子、兀术,方才明白往事,一齐辞别阎君。阎君亲送下阶,方才归殿。
只见功曹禀道:“胡迪来久,若再迟三刻,坏了躯壳,难以回阳,奈何!”阎王道:“既如此,可将急脚驹借与他乘去,勿误时刻。”鬼卒即去牵过一匹马来,不由分说,把胡迪扶上马,加上一鞭,那马如飞云掣电一般跑去!吓得胡迪惊惶失措,把缰绳扯住,紧紧的闭了双眼,不敢开看,由着他腾空而走。倏忽之间,来到一座高山,胡迪微微开眼一看:“啊呀,不好了!”两边俱是万丈深涧,中间只得一条窄路,吓得坐不住鞍鞒,咚的一声,跌下洞中。一身冷汗,惊醒来,身子却睡在堂上。但见合家男女围着啼哭,正要下殓。胡迪道:“我已回阳,不必啼哭!”
合家男女好不欢喜,都各去了孝服。死了三日,重活转来,真个是诧闻异事!胡迪坐起来,吃了些汤水,慢慢的将阴间所见之事细细说了一遍。众人不胜惊骇道:“秦桧昨日方死,不道已在阴司受罪,真个可怕!”胡迪方知秦桧已死,越发敬信。
自此以后,斋僧布施,广行善事,也不图功名富贵,安享田园,直活到九十多岁,无病而终。这些后话不表。
且说黄龙府金主完颜阿骨打驾崩,传位与皇弟吴乞买。是时吴乞买崩,原立粘罕长子完颜冻为君。众王子朝贺之后,兀术回转府中,闷闷不乐。那日有睡梦之中,明明到阴司与岳飞在阎王殿上三曹对案。他赋性本来是个粗莽的,阎王原说他不久就要归位,不道错听了,道是不久就要正位。一觉醒来,细想梦中之事,自语道:“原来我是奉着玉旨下界,应有帝王之分。岳飞强违天意,故遭命丧。他今已死,中国还有何人挡我?不趁此时去抢宋室江山,等待何时?”随入朝奏知,即同军师哈迷蚩、参谋忽尔迷商定计策。约同众王子完颜乾等,并大元帅粘得力、张豹马,提国元帅冒利燕,支国元帅迷特金,提国大将哈同文银,提国元帅完黑宝,黑水国元帅干里朵,共同起大兵五十万,浩浩荡荡,杀进中原而来。但见:铁骑如云绕,塞满关山道。弓随月影弯,剑逐霜光耀。
笳笛征鸿起,涛声鼙鼓敲。指日破京城,直向中原捣。
那些地方官员告急本章,犹如雪片一般的进朝告急。不知高宗作何主意,且听下回分解。